15 計中有計(二)

連城璧緩緩起身:“本少自然是中毒了。”

飛大夫心跳瘋亂,不由自主退後一步。

修長完美的手撐着桌面,如此尋常的動作,卻也是雅致之極。他說:“可本少卻從未說過,中的是‘寸斷’。”

飛大夫雖久居石墓,卻并非是兩耳不聞天下事。恰與之相反,他知曉很多。

尤其是這一個月內,世人皆瘋。

首先是風四娘瘋了,偷藍璧無果,不知緣由出走塞外;其次是連沈聯姻,天下津津樂道,為這一對金童玉女的長相瘋了;而後海南派終于直面銅椰島,付出八名高手為其陪葬的瘋狂代價,覆了銅椰島。

這之前銅椰島主廣發信函,邀天下豪傑相助。有人前往救援,不知緣由猝死半路。連城璧不顧前車之鑒,如同被豬油蒙了心一般趕往。飛大夫聽聞之時,哈哈一笑。他說:“無瑕也好,世家公子也罷。總有一天,這連城璧會在‘年少無知’四字上,栽個大跟鬥。”

——殊不知,栽倒的人卻是他!

兩日前清晨,官道茶鋪中的屍體被發現。有人看出是環山五鬼,而後推算時間恰逢連城璧路過。便又從另外十具屍體中認出了連家的人。然而連城璧又去了哪裏,終成不解之謎。

有人說連城璧成功逃脫,如今已趕往銅椰島;有人說連城璧已被抓,卧薪嘗膽以求契機;更有人說連城璧已死,甚至屍骨無存,天下第一美人還是早早改嫁的好……

鋪天滿地的一派胡言!

兩日前傍晚,傳言又有了新的版本——連城璧為蕭十一郎所劫,本身更中劇毒寸斷!

流言愈演愈,飛大夫卻是不信。

蕭十一郎會去劫連城璧?開勞什子玩笑!他又不是閑的沒事做,去劫連城璧作甚?

只是他想不到,蕭十一郎真真閑的沒事做。

他竟帶着連城璧去石墓找他,以求解毒,于是他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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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錯了,蕭十一郎也錯了。

連城璧前來,不是為解毒,而是為坐實寸斷之毒。

任誰都看得出的陷阱,連城璧又如何看不出來?

只是……不知蕭十一郎是局中人,抑或攪局者。

飛大夫終于冷靜了下來:“你以自己為誘餌,欲引幕後之人出現。然時至如今,為何又放棄?”

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他應該是乘這個時候被擒,而後繼續他的計劃。然而他為什麽又突然殺了人?

連城璧轉頭凝視窗外,嘆息道:“因為他已經看出來了。”

他?

飛大夫下意識想到的是蕭十一郎,瞬間又推翻自己假設。連城璧這種人,又如何會在乎蕭十一郎?

那個他,應該是那幕後者。

今日前來人只是想要将他擒走,從無殺他的意圖。然而今日這個小二,卻是真正想要殺他的。

無疑,誘餌計劃失敗了!

連城璧面上浮現出一絲惋惜。他走了三步,便至窗口。他迎着寒風眺望遠方,輕笑一聲:“如此,飛大夫可還要與本少交易?”

不到半個時辰,蕭十一郎便回來了。

他去時客棧生意蕭條,歸來時客房一片狼藉。

他心下一驚,來不及想什麽,急速掠入客房。

房間裏也是一片狼藉,西邊牆壁更是破了個大洞。然而見連城璧從容獨飲清茶,提着的心才緩緩放下。

他甚至沒有去看一旁那具屍體,只是對飛大夫道了聲:“久聞公孫先生輕功高絕,想不到武藝亦是一流。”

飛大夫臉色微妙。

僅是這一句話,便足夠确定,蕭十一郎不知情。

他用餘光看了連城璧一眼,見他依然是從容不迫自飲自得,心中愈是警惕。他在蕭十一郎皺眉的神色裏哈哈笑了聲:“這是自然,這群小兔崽子,比起老夫還差得很遠!”

蕭十一郎道:“蕭某已将公孫先生的棺材送回去了。 那麽公孫先生是準備救人,還是斷腿?”

飛大夫聞之,面色一變。

他幾乎已忘記這回事了!

曾經有太多的人問他這個問題,結果皆是他潇灑離去,而威脅之人斷了腿。然而今非昔比,他卻不得不選。

因為眼前之人,一個是蕭十一郎,一個是連城璧。

命運可真諷刺啊……

他清晰聽得牙齒被咬出“咯勒”聲響,他用了全部的力氣,才勉強壓制下心中無奈悲戚:“醫人!”

連城璧自然是中毒了。

雖非寸斷,卻也是毒性相仿的。

他中的是可使人虛弱的毒,期限為三日。這三日內,無法妄動內力。三日一過,可緩緩恢複。

今日,已是第三日。

而為求天衣無縫,飛大夫自然要求蕭十一郎守在門口。兩個時辰後,他才面色疲憊得開門。

他還沒看清眼前東西,便聽得蕭十一郎略帶沙啞的聲音:“他怎樣?”

怎樣?

飛大夫眼中劃過一絲嘲諷,開口的聲音卻是一片平靜:“自然是很好。”

此時連城璧靜靜躺在床上。

蕭十一郎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唇角帶笑,抑或沒有表情。他正想要進去一看,飛大夫卻擋在他面前,面色沉凝:“你進去做甚麽?”

蕭十一郎一愣。

飛大夫一字一頓道:“他可是連城璧!”

蕭十一郎愣在原地。

飛大夫掩上門,冷笑一聲:“看在你是風四娘兄弟的面子上,老夫提醒你一句——這個連城璧,看着無瑕,其實卻是無心!”

蕭十一郎閉了閉眼,退後一步。

飛大夫又道:“你可知他為何有潔癖?”

蕭十一郎擡眸看他。

“愛幹淨并非壞事,潔癖卻成一種壓迫之症。有潔癖的人,通常是經歷過某些不可遺忘的挫傷,便以為這世界不幹淨,抑或自己不幹淨。你以為,那連城璧又屬于何者?”

倘若認為世界不幹淨,他如何接受男人的愛慕?

倘若認為自己不幹淨,他又到底經歷過些什麽?

蕭十一郎不動聲色撰緊了拳,動了動唇,說不出一個字。

飛大夫不知他是否聽進去了,青白的臉上掠過一絲嘲諷:“蕭十一郎,你武功高強,且自出道以來便是桀骜不馴、罔顧常理人倫。索性你未曾一敗,卻不要以為你永不會敗!你和他玩,呵,小心怎麽死都不知道。”

蕭十一郎陡然轉臉,冷冷注視飛大夫。

他的目光說不出的陰冷、桀骜,覆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殺意!

冷氣從腳底一直上竄至脊髓,飛大夫渾身一僵,驟然只覺雙腿一軟,差點便要摔倒在地。

好在瞬間之後,蕭十一郎便轉開了眼。他斂眸,撫着刀柄淡道:“雖然你說了這麽多,分析得也極透徹。可下一次見面,我依然要你的兩條腿。”

飛大夫愣了半晌,臉色忽如死灰。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懊悔道:“叫你嘴賤,你管他去死!”

“……”

連城璧醒來時,已是翌日晌午。他昏睡的整整一日一夜時間,卻無人打擾。

蕭十一郎靜靜守着。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他也漸漸明白了些許。

連城璧醒後,頭暈目眩,喉嚨幹渴如火燒。他輕輕叫了一聲“水”,身旁之人極快遞上了一杯茶。

他喝了一口,略微潤濕了喉嚨,卻不再喝了。

視線緩緩從模糊變成清晰,身旁藍衣人的面容也映入眼中。

——蕭十一郎。

他最近老見到這個人,卻無任何反感情緒。這仿佛已成理所當然,仿佛只有見到他,才是天經地義。

……只是三天。

連城璧倚着牆壁,閉眸笑了笑:“你還在。”唯此三字,卻覆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安心。

蕭十一郎淡淡嗯了聲。

“我以為你會離開。”

“你現在醒了,我很快就走。”

連城璧靠了一會,覺得稍微好了一些,才道:“我說的是,我以為你會在我解毒的時候離開。”

蕭十一郎沉默。他沉默的時候,總是微微斂眸,面無表情地漠然。良久,他才開口說了話。

他說:“蕭某又不是連公子,怎知連公子不希望看見蕭某。”

連城璧靠着床,斂眸淡道:“其實我很希望再看到你。”

蕭十一郎豁然擡眸。

他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議,直直撞入連城璧心裏,甚至叫連城璧不可自己地愣了半晌。

連城璧不動聲色回眸,微微眯了眼:“這些日子以來,承蒙蕭兄照顧,我感激不盡。這客棧裏想來還有些酒,你我不若以酒代茶,痛飲一回。”

這本是荒郊野外,生意蕭條之地。且自前一日小二與飛大夫大打出手,這客棧便更成死一般寂靜。

除了連城璧與蕭十一郎,再無他人。

蕭十一郎去酒窖搬了兩壇酒,而後在連城璧下之前,下意識将桌椅擦了幹淨。待他反應過來,也只是微微嘆了口氣。

連城璧注意到了,卻恍如未曾注意。他看了看酒壇與酒杯,搖頭道:“我餓了,先吃些東西罷。”

蕭十一郎便任勞任怨得去廚房煮了碗粥,而後端來看連城璧吃下。

煮粥時,蕭十一郎漫不經心想着,自己何時淪落到小厮的地位,甚至心甘情願呢?他想了許久,得不出所以然,終究嗤笑着放棄。

十一月的天很陰沉,風很冷。

客棧遍地狼藉,破損不堪。擋不住寒風蕭殺,刺入骨髓。

連城璧喝了一杯酒,感覺身體漸暖,便漫不經心把玩酒杯:“我要走了。”

蕭十一郎笑了笑,淡道:“走好,不送。”

連城璧眨眨眼,露出些許少年人的純真:“也許下一瞬我們又會見面。”

蕭十一郎嘆息:“也許永遠都不會再見。”

連城璧這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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