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計中有計(三)
這四天以來,蕭十一郎幾乎是沒有見過連城璧這樣的笑。 他曾經見過一次,便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為救風四娘時。
這般溫柔、包容、優雅的笑容。
也分外的虛假!
蕭十一郎覺得這笑容是不可名狀的刺目,甚至刺的他的眼睛都有些疼。他狠狠閉了閉眼,聽得連城璧清柔的聲音道:“蕭十一郎,我們可是朋友?”
蕭十一郎反道:“朋友是什麽?”
朋友是兩肋插刀,還是插對方兩刀?他想不明白。所以蕭十一郎,從來沒有朋友。
連城璧幾不可察得皺了眉:“你聽說了什麽?”
蕭十一郎已經睜開眼,擡眸去看他。他的目光沉凝,覆着連城璧數不出的複雜糾結與悲哀:“你是否瞞過我什麽?”
連城璧不置可否挑眉輕笑,斬釘截鐵吐出一字:“是。”
蕭十一郎目光忽然如釋重負。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也會害怕,甚至怕到無法深究到底有多怕。
他不喜歡被利用,卻怕被利用之後欺瞞。好在,連城璧沒有騙他。
連城璧笑意愈深:“你想知道我瞞了你什麽?”
蕭十一郎搖頭淡道:“不想。”
“哦?”
“這世界太麻煩了,人活着也要背負這種各樣的辛苦。知道的東西少,也許更快活。”
連城璧閉眸,半晌才應了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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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十一郎道:“所以假如你不快樂,也許可以試着忘掉那些已經知道的,抑或者放棄你要做的。”
連城璧扯了嘴角,冷笑一聲:“可惜這世間終究只有一個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張了張口,終是無話可說。
雖說是對飲,大部分時間卻是蕭十一郎在喝,連城璧淺酌。
兩人偶爾會說些話,但大部分皆是無關緊要。
連城璧看着他将杯中酒飲盡,道:“你似乎酒量很好。”
“還好。經常喝,喝多了,醉了,就慢慢好起來了。”
“你經常喝醉?”
蕭十一郎低頭笑了笑:“不知道。”
連城璧挑眉:“嗯?”
蕭十一郎還是笑:“喝醉了,我又怎麽還記得到底是不是經常喝醉呢。 ”
連城璧下了結論:“看來你确實是經常喝醉了。”
“呵呵。”
連城璧又道:“你喜歡喝什麽酒?”
蕭十一郎将杯中酒一飲而盡。“烈酒。”
連城璧道:“能讓你喝醉的?”
蕭十一郎點頭。
連城璧支着下颚:“既然如此,那麽無垢山莊的酒,便皆換成烈酒好了。”
蕭十一郎飲酒姿勢一頓。
他垂眼,扯了扯嘴角:“不必了。便當蕭十某難得做了好事,不足挂齒。”
他不想再與連城璧有任何牽扯了,哪怕他在喜歡喝酒,也不能這般真正醉了。
連城璧挑眉不語。
蕭十一郎喝完一壇酒,門前一陣喧嘩。
蕭十一郎看過去時,卻見一年輕公子爺身着黑衣勁裝,如如衆星捧月一般,被一群人圍繞保護在中間。
又是一名世家公子。
他見過的世家公子沒有幾百也有幾十,卻無一人堪比連城璧風采。
蕭十一郎收回視線,繼續重複倒酒、飲酒的動作。
然而下一瞬,卻聽得那位勁裝公子訝異的聲音:“連兄?”
蕭十一郎一頓。
連城璧似早已知曉:“這位便是徐将軍?”
來者便是六君子之一、亦是杭州世襲将軍徐青藤。
他未能趕上沈璧君十五歲生辰,卻趕上了銅椰島事發。他聽聞一切事,便自告奮勇前來搭救連城璧。
怎知,連城璧已安全。
徐青藤與連城璧說了幾句話,便對蕭十一郎打了個千:“這位兄臺瞧着倒是眼生。在下是否可冒昧詢問兄臺名諱?”
蕭十一郎淡道:“區區賤名不足挂齒。”
徐青藤為他語氣中的無所謂皺了眉:“可是這位兄臺救了連少?”
連城璧尚未回答,蕭十一郎卻道:“連公子聰明過人,怎需他人搭救?我與連公子不過萍水相逢,我又不似你精通武學,又怎麽可能救的了他。 ”
連城璧彎唇,不置可否。
徐青藤面上閃過一絲不悅,便不再理他,轉身對連城璧彬彬有禮道:“連少,沈老太君昨日來了信,要在下必助連少。不過既然連少安好,便早些随在下回去,以免老太君與沈姑娘擔心。”
連城璧淡笑:“多謝。”
徐青藤呵呵一笑:“在下什麽都沒有幫到,又如何擔得起連少的謝。”
蕭十一郎冷眼瞧兩人寒暄。
這是他所不知道的世界,所有人說話都是得體含蓄,沒有絲毫的不耐抑或不滿。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都是恰到好處,略帶熱切,卻并非谄媚。
而他的世界,看起來粗鄙的過了分。
蕭十一郎深吸一口氣。
他正要起身離去,便恍然聽得連城璧說:“本少欠你整個無垢山莊的酒。”
天愈發的陰沉,風愈發的冷。
蕭十一郎微微側臉,瞧着漫天黑雲,心想終于可以結束了。
卻沒有分毫的愉悅抑或解脫。
他很難受。
即便他喝再多的酒,唱再久的歌,也排解不了這一絲一毫的難受。
他知道,是因為眼前這一人,将要走了。
——而他留不住他。
他閉了閉眼,笑意倉皇。
既然留不住,又何須再見面?徒惹傷感罷了!
他正要開口拒絕,連城璧卻連拒絕的權利都不留給——
連城璧說:“來年十月初八,靜候佳客。”
連城璧只說了這麽一句,便随着徐青藤,頭也不回得走了。
徐青藤恍若未聞。
比起柳色青,他明顯要更成熟一些。他的成熟在于他長年身處官場,早已明白了什麽話該聽,什麽話不該聽。
只是他在上馬時,依然忍耐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藍衣青年依然自飲自酌,沒有被他們的離去影響一分一毫。
徐青藤是個自信的人。但他自信,卻并不自負。
能讓無瑕公子開口邀請的人,會是外表那般平平無奇,甚至桀骜無禮麽?
——若他真如自己所說的平凡無奇,怎會這般冷淡想要拒絕無瑕公子的邀請?若他不是,他又是什麽人?
徐青藤思索瞬間,所有想到的人皆一一排除。而後,便唯一剩下最近江湖盛傳的那個人。
蕭十一郎!
能被江湖盛傳之人,當然都是極有本事的。譬如關東趙無極,俠義無雙。
然世上之事,總有兩極分化。有善,自然有惡。
極惡之人,譬如蕭十一郎。
他出道時間不到十年。然而短短十年,他的罪行已罄竹難書。
傳言裏蕭十一郎武功高不可測,長相卻是兇神惡煞,只消一眼叫人驚吓到便終生難忘。
那青年自然不難看,更是有着一種他們所沒有的年輕英氣。可對于見慣美人的徐青藤而言,青年的長相,平凡到幾乎讓他轉頭便忘了。
思緒幾轉,一行人已揚鞭飛馳而去。
任徐青藤眼力再好,也再見不到那個有一些怪異的青年。
他只能見到,那一根殘破的客棧旗幟,以着愈發渺小的趨勢,瑟瑟發抖般搖曳在寒風虛空裏。
終究不見。
十一月的天太陰沉,風太冷了。
就連蕭十一郎都覺得,天太冷了!
但也許不是。
長年與寂寞為伍的人,其實比一般人更渴望溫暖。當他适應了身邊有人,而那人又忽然走了,那一個人的滋味便會異常難受。
連城璧已經走了。
他尚未陪他喝完那兩壇酒,便提前走了。
蕭十一郎默然凝視着他對面的那一只陶碗,碗裏還殘留着些許的酒水。酒色純淨通透,酒香濃郁醉人。
——好酒!
他閉上眼,灌下一口。閉眸間,仿佛還能瞧見那人坐在他的對面,以着修長好看的手指。細細摩挲碗壁。
蕭十一郎豁然睜開眼。
眼前空無一人。
他苦笑起來,幹脆抛了瓷碗,捧着酒壇踉跄離去。
銅椰島之事在連城璧上踏入無垢山莊後,以着詭異的沉默而落幕。
它于十日之前事發,起因不詳。然海南派徹底發怒,傾盡九大高手甚至付出八人性命,終于覆滅了銅椰島。
此事無任何贏家——銅椰島已覆,海南派凋殘,唯剩海靈子一人困獸猶鬥。
不過此戰之後海靈子名聲鵲起,與趙無極等人,并立一流高手之位席。
連城璧歸去無垢山莊後,只留徐青藤住了兩日,徐青藤便告辭前往大明沈家。
之前沈璧君生辰宴會他沒有去,如今便恰好借着沈老太君委托名頭,前往拜訪。
沈家早已岌岌可危,卻并非所有人都能看清。概因當年沈浪縱橫江湖數十年,締造事跡太過傳說神話,是以此後沈家甚至積威百年,世人皆以為此地位牢不可破。
包括如今沈家又出第一美人沈璧君,想來天底下是少有人不願娶她的。
連城璧卻是之一。
這徐青藤眼巴巴跑去大明沈家,難道打的不正是那一個主意麽?
連城璧負手。
他站在無垢山莊門口,遙望徐青藤等人遠去的背影。直到望不見了,他才轉身,仰頭看頭頂那一塊牌匾。
他取代了連城璧。是以不管從前他的經歷記憶,不管從前他的身份地位,不管他從前一切的一切。
自此他已是無垢山莊少莊主,連城璧。
他要帶着連家幾代人的驕傲活下去。甚至比之他們,活得更驕傲。
他成了連城璧的那一日,豔陽高照。
他便這般靜靜負手,靜靜立在這塊牌匾之下,沉思這兩字的含意。
無垢啊無垢。
前一世他的封號是“無憂”,概因他的皇兄說,但凡看到他,一切憂愁都将不翼而飛。
這一世他的稱號是“無瑕”,因着那木尊者一句戲言,盛傳江湖。
卻從無人知道,連家多少人為着這兩字傾盡了一輩子。它卻冷眼旁觀,再無動于衷。
連城璧嘆了口氣。
眼前恍有白花閃過,落在鼻翼之上,帶着一絲涼意。
連城璧擡眸仰望天際。
——落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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