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鷹王之死(三)
夜色清冷。
林中微風拂面,樹枝濁影重重,夜色之下是一層又一層的詭谲難辨。
蕭十一郎怔怔看着眼前貴公子溫潤如玉的完美面容,怔怔聽着類似情話的言語。
連城璧雖然不常說話,但他的身份地位,決定他必是極會說話的人。
世人言字字珠玑,又恍覺鬼話連篇。
這些話很動聽,甚至光是聽着,便想要靠到他的身邊,汲取更多的溫暖。可是理智告訴蕭十一郎,這些是假的,一切一切都是虛僞的。
蕭十一郎垂眸,掩下眸中晦暗。他這一生從未做過任何錯事,抑未有過任何後悔。
時至今日,他雖不後悔認識連城璧,卻覺他們相識,根本就是錯誤。
錯的并不是連城璧,蕭十一郎看得很清楚。
七年前的無瑕公子尚且十八歲,便開始翻雲覆雨,眸中算計叫他暗暗心驚。但也許遇到他的無瑕公子,還只是個任性少年,便想要收藏那些——他覺得有趣的東西。
卻不知這世界還有一種東西,不可輕易交付。
蕭十一郎從不否認自己對連城璧的動心與毫無抵抗。但人之心那麽小,又裝了太多太多身外之物。若原先不多的信任又出現危機裂痕,要如何填補?
昔日銅椰島一戰,究竟是誰落入誰的陷阱?
而眼前此人對他的掌控,對感情的微妙把握,甚至娶妻時的理所應當……蕭十一郎摸不準他的意圖,便不敢再輕信于他。
——他已經不敢相信了。
這是不論連城璧說多少的話,做任何的事情,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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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但凡相信,便要永堕九幽暗無天日;因為但凡相信,蕭十一郎也再不會像蕭十一郎。
可蕭十一郎若不再有蕭十一郎的灑脫,又會是誰?
蕭十一郎緊握了拳,眼中痛苦愈甚。
蕭十一郎永遠是蕭十一郎。蕭十一郎永遠孤獨孑然,永遠是局外人。
縱是連城璧,也不能要他入局兩次。
蕭十一郎飛快擡眸,眼中抑郁已然一掃而空。他淡淡看着連城璧,淡淡說道:“你想不想要割鹿刀了?”
連城璧聞言一笑:“我已經說過了。 ”
蕭十一郎眼中卻毫無動容:“你不想要這個天下了?”
連城璧一怔,繼而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林中飄散遠蕩,驚起飛鳥無數。他笑了良久,才緩緩斂下了笑容,從容道:“要!”
事實上,他這一生還從未笑的如此張揚開懷,如此恣意愉快。但他從未做過的事情,已在蕭十一郎面前破了許多例。
因為他說過,蕭十一郎是不同。
蕭十一郎沒有絲毫的驚異。他只是深深看着連城璧,語氣冷淡:“既然如此,你又為何不要這把刀。”
連城璧輕笑道:“十一不懂麽?”
蕭十一郎斂眉淡道:“是,蕭某不懂。”他頓了頓,又道:“蕭某又如何會懂呢?”
他說的時候,一直靜靜看着連城璧。他的眼中沒有絲毫的情緒,沒有絲毫的動容,仿佛面對陌生人的坦然。但他說的話,卻直接否定了先前連城璧所言一切。
連城璧沒有絲毫的不悅。相反,他微眯着眼,眸中是滿到幾乎溢出來的愉悅。
他喜歡旗鼓相當的感覺。蕭十一郎之于他,也許不僅是一種心動,亦是征服。
這甚至遠比天下盡握在手,更值得他期待。
連城璧負手悠然道:“十一既然不懂,那不如跟在我身邊。我十分願意,随時随地為十一解惑。”
蕭十一郎冷冷吐出三字:“不必了。”
連城璧挑眉再道:“十一如此見外,叫我如何是好。”
蕭十一郎定定看了他半晌:“概因連少已有內人了。”
連城璧恍然大悟道:“十一在吃醋?”
蕭十一郎沉默半晌,良久失了言語。
他死死攥着拳頭,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道:“連少既然不喜說話,又何必如此在蕭某面前勉強自己。”
連城璧笑了笑,一本正經道:“既然十一覺得本少勉強,是否應當予以補償?”
蕭十一郎幾乎控制不住面上表情扭曲。
連城璧見蕭十一郎面色抽搐,忽然便很想摸摸他的臉。 瞧瞧,瞧瞧!天下人眼中做盡壞事、十惡不赦的蕭十一郎竟是如此可愛的一個人,多可愛的人呢?
連城璧自然也是想到便要做的人。他在天下人面前早已習慣掩飾欲望,而今在蕭十一郎面前,卻幾乎毫無顧忌的。他閃電般伸出手,即将碰上蕭十一郎的臉時,卻被他堪堪躲開。
蕭十一郎沉默半晌,冷聲道:“連少想要做什麽?”
回答他的,是連城璧眼中滿滿的遺憾。
連城璧鎮定自若垂下了手,輕笑一聲道:“若十一武功沒有那麽高,那該有多好呢。”
蕭十一郎冷冷瞧着他,死死閉了嘴不敢多說一句。因為他直覺,連城璧是不會說出什麽好話的。
果然連城璧面上遺憾愈深。
林中夜濃如墨,遠處卻忽然亮了起來。零星火光愈來愈近,大抵便是前往沈家通知的人來了。
連城璧嘆了口氣,無奈道:“他們的速度可真快。”
蕭十一郎冷笑道:“很好。再見。”
連城璧只是看着他,并不多言。
他的眼神很溫柔,一如既往的溫柔。尤其是這一雙眼睛,全部的溫柔銘刻其中。
蕭十一郎幾乎是承受不能般挪開眼:“……我要走了。”
火光越逼越近,連城璧忽然掩去所有表情,唯剩一如既往的溫雅從容:“此去經年,也不知何時再見?”
蕭十一郎心境亦漸漸趨于平靜:“——永遠不再見罷!”
連城璧輕笑一聲,并不言語。
蕭十一郎忍不住去看他的表情,只見滿面醉人的溫柔。他的眼中這才露出些許的癡迷:“我走了……你——保重。”
連城璧颔首,靜靜凝視與他,柔聲道:“承君此諾,一生不忘。”
蕭十一郎飛快轉身,狼狽逃離。
連城璧凝視他遠去的方向,眉目之間盡是志在必得的信念。
他緩緩收回目光,将之放到不遠處的無頭屍體上。輕嘆了口氣,眼中漸漸盈滿悲憫。
——也便恰在此時,沈家中人皆已經到了。
蕭十一郎走了,但連城璧需要留下。
時已深更半夜,連城璧若不在沈璧君房中,更不在沈家,唯一能夠解釋的,只有在這個地方。
是以所有人先看到的,不是司空曙的屍體,而是一旁靜立的連城璧。
海靈子與屠嘯天眼中映入那一襲青衣時,瞳仁已然緊縮。
所有的人都已經到了,除了不請自來的風四娘不在,甚至連沈璧君都在。
沈璧君直覺場面對連城璧不利。她便走到連城璧身邊,握住了他的手,疑惑道:“夫君不是在院中觀星麽,怎麽又會在這裏?”
連城璧一笑道:“我原先是在院中觀星,但院子裏忽然掠過一個人。”
海靈子與屠嘯天眸色沉凝。
老太君皺眉道:“誰?”
連城璧搖頭:“城璧并未看清。但從身形以及身法上來看,卻是個女人。”
楊開泰面色陡然一變。一旁柳色青與厲剛聞言,忍不住去看楊開泰。
——因為先前他們都已發現,風四娘不見了!
海靈子、司空曙眼中警惕略松。
在場衆人詭異神态并未逃過老太君觀察之下。她什麽都不說,只是道:“那人将你引到了這裏?”
連城璧搖頭:“這倒沒有。叢林易躲,城璧追到這裏,便失去了那人蹤跡。而後亂轉時,聞到了血腥味,才發現了司空大俠……的屍體。”
老太君點了點頭,很滿意連城璧将話題轉到了司空曙身上。
衆人也終于轉頭去看司空曙。
一日前還不可一世的獨臂鷹王,如今只是靜靜趴在地上。他的屍首已經分離,粘稠的血液從他截斷的頸子裏洶湧而出,染紅他身下的大片土地。而他被砍掉的碩大頭顱滾落在不遠處,上面沾滿了血跡與污泥,肮髒不堪。而表情極端扭曲兇狠,幾近目眦盡裂。
怎一個慘字了得?!
甚至不少人眼中已有了厭惡的神色。但他們是君子,縱然覺得惡心,依然是要看這一具屍體。
目不轉睛得看!
人已經死了,只有屍體才是唯一能說出真相的。
沈璧君還未轉頭,卻被連城璧蒙住了眼睛。她尚來不及詢問,卻聽得連城璧在耳邊低道:“你別看。”
秋天的夜晚其實并不冷,只是林中剛死了人,沈璧君便只覺陰風陣陣。然而連城璧這一番動作,叫她心中溫暖油然。
沈璧君很想緊緊抱着她的夫君,但是她不能。她只能微微拉着連城璧的衣袖,靜靜看着連城璧的肩膀。
老太君眼中神色滿意。
海靈子此時已裝模作樣驗了屍。他對着沈老太君陰晴不定的臉色點了點頭,道:“司空兄武功高強,江湖上能勝過他的幾乎無人。司空兄雖是被砍下了頭,但他之前已被三掌鎮斷了心脈!最後,才是被他用利器砍下了頭!”
連城璧皺眉道:“如此兇狠殘忍,卻不知兇手是何人。”
海靈子面色陰晦,一字一頓道:“是蕭十一郎!”
連城璧眉愈皺愈深:“蕭十一郎?”
屠嘯天滿面憤慨:“沒錯!鷹王司空大俠,便是那蕭十一郎所殺!”
連城璧道:“屠大俠是怎麽知道的?”
屠嘯天冷笑一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說着,忽然從身後的那一只手中取出那塊染血的木牌,放到連城璧眼下。
連城璧下意識退了一步。
衆人目光已被司空曙的屍體吸引,連城璧的動作也并不大,看清的也只有沈老太君、海靈子與屠嘯天三人。沈老太君皺了眉,眼中掠過些許的疑慮。而海靈子與屠嘯天僅從這一個動作,便開始打心底的輕視連城璧。
——因為連城璧不應該退的!
他雖是江湖人稱的無瑕公子,更是天下盡知的潔癖,但死者是聞名天下的鷹王司空曙,連城璧不過是個初入江湖的小輩,又如何能退?
換一種話來說,他這一退,已是對司空曙的不敬。
但他這一退,也從側面打消了海靈子與屠嘯天對連城璧的懷疑。
若是連城璧早早已經在這裏,那麽他自然是見到了這一塊染血的木牌,也不會有任何反映。只有他沒見過的情況之下,猝然見到了此牌,才會有如此不敬。
海靈子與屠嘯天四目相對,皆瞧見對方眼中的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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