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偷盜美人（一）

這一場鬧劇終于結束，時已深更半夜了。

連城璧與沈璧君回房，沈璧君便為連城璧倒了杯清水，略帶疲倦道：“夫君，天色已晚，不若早些安置罷。”

她并不問連城璧為何會提早出現在那裏，如同她之前什麽都不問便替連城璧解圍。因為這是她的夫君，所有一切從無需理由。

連城璧摩挲杯壁，眸中輕暖。

美麗，溫婉，聰慧，淡雅……無論從任何角度，沈璧君都是無可挑剔的媳婦。然而，他卻給不了她幸福……

連城璧輕吐嘆息。

沈璧君靜坐在連城璧身邊，眨眼掩下困意：“夫君這是怎麽了？”

連城璧飲下清水：“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沈璧君微蹙了眉：“什麽？”

連城璧眸光閃爍。他頓了半晌，終究失笑道：“也沒有什麽，你便先睡罷。”

沈璧君思索片刻遲疑道：“……夫君可是在想今日司空大俠莫名被殺一事？”

連城璧微颔首：“是，也不是。”

沈璧君柳眉緊緊蹙了起來：“那夫君便是在想那個兇手？”

連城璧回眸，靜靜凝視于她，唇邊笑容溫柔：“聰慧而不自傲的女子，總是分外美麗。”

沈璧君羞紅了耳，不好意思垂眸道：“夫君為何要想那……蕭十一郎？”

連城璧聞之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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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海中迅速浮現那人異常明亮的雙眼，恍若天邊北鬥一般。他良久回神，便長舒一口氣，緩緩道：“方才我并沒有想他。”

沈璧君眨眼，半晌才明白連城璧所言，才輕聲試探道：“夫君是說……殺人的，不是那蕭十一郎……？”

連城璧點點頭。

沈璧君臉色微白，她已看出事态非凡。

司空曙的武功之高強，恐怕趙無極等人也追猶不及。而他被人三掌震碎心脈，又是何人武功如此高強？而既然海靈子等人能路過那樹林，甚至發現司空曙手中的木牌，砍了他頭顱的蕭十一郎，又如何不知曉。

但若當真不是蕭十一郎所殺，又是何人嫁禍？而連城璧，又怎知不是他？

沈璧君遲疑得看着連城璧，瞳仁之中盡是茫然不解。

連城璧道：“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有時候你聽見的，看見的，不一定都是真的。”

沈璧君搖搖頭，溫婉一笑：“夫君說什麽，璧君便相信什麽。”

連城璧瞧着她眼中的執着認真，眸光略黯了黯：“也許很快江湖便要太平了。再過幾日，便回去無垢山莊罷。”

沈璧君攥了指尖，抿唇颔首。

四更天已深。再過上片刻，天就要亮了。

這個時候，人們通常睡得最熟，抑或是警惕最低。

司空曙被殺一事自然反響自然極大。尤其是這一天反複被提起的割鹿刀、蕭十一郎等詞，更叫沈家陷入微妙的沉默。

刀到底是不是蕭十一郎偷的，不重要；人到底是不是蕭十一郎殺的，亦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誰能砍下蕭十一郎的頭。

海靈子與屠嘯天便在此等氣氛中出了沈家，一起一落間，身形在夜色裏愈發飄渺。

蕭十一郎靜靜站在夜色裏，因酒水而朦胧的眼神驟然清明，甚至幾乎在夜色裏泛出了幽藍的光。他丢下酒壇，拭去唇角酒水，身影一閃即逝。

江湖中人只知曉蕭十一郎武功極其之高，卻不知到底多高。從此時蕭十一郎游刃有餘的跟蹤來看，恐怕海靈子與屠嘯天聯手，都抵不過一個蕭十一郎。

兩人走了不久，飄入一家客棧。蕭十一郎看準了房間，如紙片般輕輕附在房瓦之上。

他細細端詳那小公子。依然穿着那一身青衫，身形雖不高，但瞧着也像十六七歲的少年。無論動作抑或談吐，看不出絲毫女氣。

不過是男是女，又與他何幹。

他只知道，這“小公子”心思歹毒，世間少有。這小小年紀，幾乎沈家之人都被他算計。若是再多活十年，恐怕整個江湖人都要被他弄死了！

小公子只點了一盞燈，十一屋內燈火并不亮。從蕭十一郎方向看，甚至都看不大清三人表情。

屠嘯天、海靈子朝小公子躬身行了個禮，海靈子道：“回公子的話，事情辦妥了。”他與海靈子商量過，決定并不将連城璧比沈家人還要早瞧見司空曙屍體的事告訴小公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公子點頭道：“你們做的很好。”

兩人幾乎控制不住滿面喜色。

小公子又道：“方才本公子忘記說了，我其實還有件事要托你們。”

屠嘯天道：“請吩咐。”

小公子道：“我想托你們打聽打聽沈璧君何時歸婆家，又準備走哪條路？”

屠嘯天道：“這倒不難，只不過——”

小公子道：“你想問我為什麽要打聽她，又不敢問出來，是不是？”

屠嘯天陪笑道：“在下不敢，只不過——”

小公子道：“又是只不過，其實你問問也沒有關系，我可以告訴你，這次我出來，為的就是要帶兩樣東西回去。”

屠嘯天試探道：“其中一樣自然是‘割鹿刀’？”

小公子颔首而笑道：“還有一樣就是這位武林第一美人，沈壁君。”

屠嘯天與海靈子的臉驟然變了顏色，似乎一下子就要透不過氣來。

而屋頂之上，蕭十一郎瞳仁亦是驟然緊縮。

他原本以為這是一箭雙雕的好計策，不僅能帶走割鹿刀，更能嫁禍他蕭十一郎，讓全天下的目光全部放到蕭十一郎身上。然而他怎麽都想不到，這小公子竟還想要沈璧君！

天下第一美人沈璧君；無瑕公子連城璧之妻，沈璧君！

房內兩人已是冷汗淋漓，唯有小公子從容不迫。

小公子奇道：“這是我的事，你們兩又害怕個什麽勁？”

屠嘯天讷讷道：“那連城璧雖然年輕，但武功劍法可能當世少有人敵……據在下所知，此人深藏不露，而且——”

連城璧六歲已有“神童”之譽。十一歲時就能與自東瀛渡海而來的‘一刀流’掌門人太玄信機交手論劍，歷三百招而不敗。此等榮耀，天下少有人及。

想從他手裏搶走沈璧君，只小公子一人，決不可能。而他與海靈子能暗中對司空曙下手，卻不可能冒着被揭穿的危險明目張膽幫助小公子偷人。

小公子嗤笑道：“呵，用不着你說，我也知道連城璧不是好惹的，所以我還要請你們幫個忙。”

屠嘯天擦了擦汗：“只——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公子但請吩咐。”

小公子笑道：“這件事說穿了并不難。沈璧君若是回去，連城壁定會護送歸家。所以，你們就想個法子，将他騙到別的地方去。”

屠嘯天忍不住又擦了擦汗，苦笑道：“騙？……連城璧夫妻情深。只怕——”

小公子負手道：“怕他不肯上鈎？呵。若是換了我，自然也不願意離開那如花似玉般的妻子。但這世上無論多大的魚，總有香餌能叫他上鈎！”

屠嘯天心驚膽戰道：“餌在哪裏？”

小公子道：“你看不出來麽？”

屠嘯天戰戰兢兢搖頭。

小公子嘆了口氣：“連城璧坐擁無垢山莊，家財萬貫，又被稱為‘無瑕公子’，真真是名利雙全。三年前他又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已不枉此生。”

屠嘯天眼中浮現出些微的豔羨，忍不住道：“做人做到他這樣，也該知足了。”

小公子笑道：“你錯了。這世界最不容易滿的就是人心，連城璧就至少還想要一樣東西。”

海靈子道：“‘割鹿刀’？”

小公子搖頭輕慢道：“不對。”

屠嘯天皺眉道：“除了‘割鹿刀’外，在下委實想不出世上還有什麽能令他心動的。”

小公子含笑悠然道：“你先想想——答案是四個字。”

海靈子臉色一變：“莫不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面色驟然一變！

今夜連城璧便對他說過“刀可以給你，人必須留下”之類話語，這小公子又如何得知？

總有人唯恐天下不亂，這小公子便是其中之一。若是這三人将連城璧對他有意之事昭告天下……

蕭十一郎簡直不敢想象！

殺意一閃而逝，他原先撐在面前的手亦漸漸放到腰際。他輕柔摩挲着他的刀，耐心等待将三人一擊必殺的絕佳時機。

然而下一刻，他卻陡然聽到小公子一字一頓道：“其實他要的，應該是六個字——蕭十一郎的頭！”

她這般說的時候，眼中閃着一層亮光，整張僵硬的臉忽然就生動起來了。不可否認，她确實有一雙漂亮而又狡黠的大眼。

蕭十一郎的手一僵。

他雖依然摸着他的刀柄，渾身卻唯剩陰寒。他忽然想到連城璧便說過，有的時候越漂亮的女人越是歹毒，心中不由輕嘆三分。

屠嘯天眼睛亮了，撫掌道：“不錯，他們都以為‘割鹿刀’已落在蕭十一郎手上，他若能殺了蕭十一郎，不但名頭更大，刀也是他的了。”

蕭十一郎冷冷凝視着他，目光一如看死人。

小公子道：“所以，要釣連城璧這條魚，就得用蕭十—郎做餌。你們便告訴連城璧，說你們已知道蕭十一郎的行蹤，連城璧自然就會跟你們去的。”她目中帶着種譏諷的笑意，又緩緩道：“像連城璧這種人，若是為了聲名地位，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的。妻子，又算得上什麽？”

蕭十一郎心下巨震！

他直覺想要反駁小公子的話，心裏卻又無力到無從反駁。大概他本身便早已相信，連城璧這等無心無情的人，又如何會為他駐足呢？

屋內三人又說了些什麽，蕭十一郎卻渾渾噩噩，再聽不進去。待三人終于走了，他才臉色灰敗地轉翻了個身，失魂落魄般仰躺在屋頂，怔怔仰望天邊啓明星，漸明漸黯。

蕭十一郎若愛上一個人，是可以義無反顧的。可若是愛上一個男人，更是有婦之夫，他真的可以義無反顧麽？

若真的義無反顧了，他又是什麽？

這等不容于世的情理，可會被天下人唾棄？

且縱然他孑然一身，罔顧世間禮法。連城璧又如何會放棄唾手可得的權勢？

——不會的。

蕭十一郎疲憊閉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