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偷盜美人(二)
九月的山東,秋高氣爽。
司空曙意外死亡一事,線索俱斷在那一塊以血寫成的木牌。無論世人是否相信,然而不可否認,蕭十一郎的大名再一次以着狂風卷席的姿态,迅速掃遍大江南北。
天下悚然震驚。
蕭十一郎竟然能殺了司空曙!那麽他的武功,是否已當世第一?
蕭十一郎手中竟有了割鹿刀!那麽他的實力,是否已無人可敵?
而無論是蕭十一郎或者割鹿刀,只要砍下他的頭顱或者從他手中搶下割鹿刀,便是天下第一!
……
輿論總是以着怪異趨勢愈演愈烈,無人知曉是有人暗中推波助瀾抑或江湖本身魅力。不過好在天下人雖然愚昧,倒還是随着小公子希望的發展。
殺蕭十一郎,奪割鹿刀!
不過天知道蕭十一郎到底在哪個地方。于是天下人又開始猜測,真正能殺了蕭十一郎的人,究竟是誰。
而其中,被天下人猜測最多的、認為勝算最大的,自然是連城璧。
只是不管天下人怎麽猜、怎麽想,連城璧卻悠然飲茶,不動如山。
便有人看不慣他的淡漠,諷刺過一句:“連公子倒是從容不迫。想來公子定是有了十分把握斬殺那蕭十一郎,是以整日陪着尊夫人幾乎游山玩水。”
連城璧聞言也不惱,只是漫不經心回了一句:“在下不過是等陸大俠尋來他的消息。”
這一句話說得仿佛連城璧真要依仗他人,事實上卻是嘲諷那人每天忙碌,卻甚至連蕭十一郎的消息都尋找不得。
來者便滿目扭曲,怒極拂袖,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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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璧輕慢一笑,他并不擔心。
蕭十一郎若不想任何人找到,自有自己的辦法。
至于将來,若他依然找不到蕭十一郎……
連城璧準備啓程回無垢山莊,已是五日之後。
這一日天氣晴朗,尚有些餘熱,正是出門踏青的好日子。
他正要攜沈璧君前去老太君處告別,卻被通知屠嘯天、海靈子來訪。連城璧皺眉出了門,便見兩人眼中情緒複雜。甚至片刻,連城璧已瞧見了欣喜、遲疑。
——來者不善。
他溫雅一笑,請兩人在院中坐下。待院中仆人上了茶,三人便圍坐在院落中的石凳前,靜靜飲茶。
論家教禮儀,海靈子與屠嘯天自然是比不上連城璧。只是他們兩人成為大俠久矣,有些東西耳濡目染,自然也便會了。
比如他們穿着之得體,打扮之一絲不茍,動作之從容。 但無論他們如何,在無瑕公子面前,都甚至是乞丐之于皇帝的差距!
這世上既已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優雅從容,其餘便俱是強自鎮定。
海靈子屠嘯天靜靜飲茶,心中五味陳雜。
他們已經喝下第二杯茶,連城璧正準備命人上第三杯。
他們明明不是來喝茶的,甚至帶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偏偏卻要表現出他們是來喝茶的坦然。概因先着急的人必須是連城璧。
很多時候,先開口的人,已落了下風。
連城璧自然也知道。他不動聲色細細觀察兩人神色,心中基本有了計較。他再陪着他們飲了一杯茶,這才輕笑道:“兩位前輩這幾日忙着追查司空前輩之事,想來定是有些眉目了,不知此番前來,又有何指教?”
他說的話并不親昵,甚至有些散漫疏離。但世上任何不敬之話從連城璧口中說出來,皆覆着理所當然的韻味。
屠嘯天的眼中已有了一分笑意:“不錯。”
連城璧指尖一頓:“可是兩位前輩已然手刃仇人?”
屠嘯天道:“這倒未曾。”
連城璧緩緩攏了眉:“那是?”
海靈子與屠嘯天對視一眼,神秘一笑:“我與屠兄,已掌握那蕭十一郎行蹤!”
連城璧瞳仁驟然緊縮。
下一瞬,卻又恢複尋常。他輕啜一口茶水,淡笑道:“既然前輩已尋得他的行蹤,又為何不為司空前輩報仇?”
海靈子故作苦惱道:“唉……當初我們四人一同護刀入關,雖然刀是在司空兄手中丢了,但說到底,我們三個都有一分責任!後來司空兄為蕭十一郎所殺,亦是我們太過疏忽!此番前去,也不知前路曲折……”
連城璧從容道:“蕭十一郎武功雖高,又如何與兩位前輩相提并論?”
屠嘯天眼中寒芒愈深:“他手中的,可是割鹿刀!”
連城璧恍然閉眸。他深吸一口氣,面上從容終于破裂一分。但他很快又補救回來,道:“厲兄、柳兄他們可會去?”
屠嘯天道:“不。”
連城璧故作不解道:“為何?”
海靈子道:“因為那把割鹿刀,徐魯子本來就是想給連公子的!”
連城璧面上從容終于盡數破裂:“給我的?”
屠嘯天眼中精光乍然:“沒錯!”
連城璧豁然站起了身。
海靈子又道:“若連公子殺了那蕭十一郎,奪回割鹿刀,又是何等的榮光?!”
沒錯,榮光。
他們這些人,幾乎全部在為這兩字奮鬥一生。為了這兩字,他們明着光明磊落,背地裏卻又有幾人真正幹淨?
是以無瑕公子的潔癖,一則猜測虧心之事做得太多,貳則猜測不滿這個污濁的世界。
連城璧走了幾步,終于又坐了下來。他溫柔摩挲杯壁,斂眸掩下滿眼冷寂。
——他并不認為蕭十一郎會沖動,甚至會被那小公子擒下。然而眼前這兩人如此睜着眼說瞎話,又是為何?
陷阱?争對蕭十一郎,還是他連城璧的陷阱?!
連城璧雖然不明白兩人目的,但眸子已燃燒起來。海靈子與屠嘯天正要欣喜,卻清清楚楚聽見他吐出兩個字:“不去。”
連城璧最終還是決定去了。因為沈璧君說,希望他去。
雖然那也是假的。
連城璧嘆息道:“璧君,你已很了解我,但你還不夠了解別人。”
沈璧君忍不住問“為何”。
連城璧輕笑一聲道:“我說不去,其實是對海靈子與屠嘯天說的。要勸告我的人,應該也是他們而不是你,璧君。”
他說不去,但海靈子與屠嘯天一定要勸他去,因為這是個陷阱。然而他還未等到海靈子開口,沈璧君已先勸他去了。
沈璧君很快便想到了一個可能,臉色驟得一白:“夫君是說,這有可能是個陷阱?”
連城璧略颔首。
沈璧君眼中寫滿悔恨,緊緊抓着連城璧的手:“既是如此,夫君便不要去了!”
連城璧搖頭:“其實你不說,我最終也是要被他們說服的,璧君。有人如此希望我入局,我便遂了他的願,會他一會!”
他不同于蕭十一郎,隐約知道那人究竟是誰。
若他沒有看錯,七年前銅椰一事那人的爪牙已伸入江湖,抑或是更早之前。
他的手段自然是強大,甚至能讓海靈子屠嘯天都聽他的指示,還不知趙無極又是或不是。
這與七年前銅椰島一事一般,自然是個陷阱。
——而他連城璧隐忍七年,早已躍躍欲試!
他期待一個強大的敵人,太久了!
連城璧不陪沈璧君歸去,沈老太君心中倒沒有絲毫的不滿。
畢竟連城璧對沈璧君極好,而沈家的子女也不是嬌嫩的花兒。只要他們兩琴瑟和民、舉案齊眉,一時分開又算得上什麽。
江湖兒女,又哪來那麽多的纏綿?
是以一個向西南,一個向西北,分道而去。
一路縱馬狂奔,幾乎是以着馬兒最快的速度。連城璧早知蕭十一郎不在這個地方,便也泰然自若,等待即将到來的陷阱。
連城璧這一次出來,只帶了泰阿與兩名影衛。他命泰阿照顧沈璧君,自己帶走了影衛。
他成為連城璧後,收攏了幾批無父無母的孤兒,按照前世的方法,訓練成影衛。影衛訓練方法極其殘酷,每批孩子,也不過能成就一個人。
留下來的那個孩子,也許不是最會殺人的,但他決計是所有人裏最強的。
是以連城璧并不慌張。他在明,影衛在暗,脫身應該不是問題。
三人縱馬奔馳兩個時辰,連城璧心中只剩下疑慮。
若是陷阱,那麽兩個時辰的距離也應足夠。然海靈子與屠嘯天不但不停止,反而盡量在往人多的地方迂回曲折得趕路,行進速度愈發的慢。
為何要這般遠?為何又要往人多的地方?這陷阱并不像要擒他,反而更像借着蕭十一郎的名字,将他引開。
連城璧驀地想到一種可能,猛然掉頭,揚鞭猛抽。馬兒吃痛,絕塵而去。
海靈子與屠嘯天已對連城璧略有疏忽,連城璧又是猝不及防,待他們醒悟過來,連城璧幾乎遠的看不見了。
兩人面面相觑,他們不知何處露出了破綻,只得催馬回去,拖延連城璧的時間。
然而連城璧的坐騎本來便比他們要好上那麽一些,距離幾乎是越追越遠。
夕陽即将西下,連城璧亦終于即将追到沈璧君的馬車。然此時信鴿忽然傳回沈璧君的消息。
他展開信箋,上有泰阿筆跡,清楚寫着五字——夫人不見了!
連城璧閉眸,深吸一口氣。
他忽然微笑起來,在随後趕到的海靈子與屠嘯天心驚膽顫的神色裏狠狠震碎那一小張紙條。
而兩人陡然覺得,連城璧的危險,也許超過他們的預計。
沈璧君一行人,自然是遇到了小公子。
蕭十一郎雖已早早等候,最終還是着了小公子的道。
——因為小公子忽然在他面前寬衣。甚至赤裸着身體,撲入他的懷裏!
蕭十一郎這一輩子,幾乎從來沒有這樣抱過一個女人。自然也是愣了,沒有迅速推開這個女人。
然而下場,卻是她用着指甲劃破了他的皮膚,叫他中了毒。
他驟然後退,回到那酒鋪之中。鋪中人去空,一片蕭瑟。
他扶着桌子坐下,而後給自己解毒。
小公子的毒雖然霸道,卻不是無解。相反,只要毒素不再擴散,幾乎沒有任何危險。
天色已開始暗了。秋日的天空,暗的總是比夏日要快。
蕭十一郎将毒逼出,也不過是半刻之後。他睜開眼,經脈已然通暢。起身之時,視線卻不由自主頓住。
先印入眼眶的不是這殘破的小酒鋪簡陋擺設,而是不遠處負手靜立的那一襲青衣。
夕陽西下,在遙遠的水平線相接處搖搖欲墜。天幕一片瑰紅,壯烈一如血染。遠處有飛鳥掠過,朝南方飛去。
蕭十一郎瞧見的,便是這一個場景。
青衣人負手仰望天幕,背影修長,雅之極致。而這壯迫略帶凄涼的景致,也逐漸延伸出覆手天下的強大自信。
——連城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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