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偷盜美人(三)

漫天瑰紅覆蓋之下,萬物都已染上些許的紅。 逆光裏看不清連城璧的表情,然蕭十一郎分明見得,連城璧的這一襲青衫,強硬保留着所有純粹色彩,全然不曾變色。

卻不知強硬的,從來不是衣衫。

連城璧在蕭十一郎面前三步站定。他冷冷凝視蕭十一郎,聲色已覆上些微的怒意:“你既已早知,為何不告訴我?”

連城璧之所以被喚作無瑕公子,想來永遠溫柔亦是其中一大主因。蕭十一郎時常見他的溫柔,以至于終于錯看他眉間深情萬千。

而今無瑕公子收回溫柔,又如此令人措手不及。而蕭十一郎看着他,仿佛是陌生之人。

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便是這般奇怪。

有時相距千裏,在夢中共賞晚霞;

有時近在咫尺,卻更像永隔天涯。

蕭十一郎是浪子,這點他很清楚;連城璧是天之驕子,這點他也很清楚。無論他們見多少次面,無論他說過多少動人的話,抑或無論他是否是在等他……

其實都抵不過那兩個字。

天下啊,所謂天下。

他心緒波動之大,面上卻絲毫不露。只是靜靜看着連城璧,平靜而梳理。

無論裝扮抑或風度,連城璧永遠是從容優雅。然此時的他,卻顯出一分不易覺察的煩躁。連城璧便深吸一口氣,壓下情緒:“為何不告訴我?”

蕭十一郎靜靜看着他,并不語。

連城璧又近了一步:“你以為我要殺你?”

蕭十一郎默默垂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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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璧再近了一步:“你以為我要殺你,然後割了你的頭?!”

回答他的依然是無語。

連城璧幾乎要氣瘋了。

好,很好!眼前這個人,終于讓他有了無可奈何的無力感!

但越是生氣,他越是會笑。他甚至一如既往的弧度,溫聲道:“十一以為,我要你的頭做什麽?你的頭能陪我說話,抑或能陪我喝酒?”

蕭十一郎眸光微閃,還是不答。

連城璧眼中怒意終于再控制不住得爆發出來。他狠狠握住蕭十一郎的肩膀,力氣之大仿佛要捏碎他的肩胛:“你以為,我要你的頭做甚麽?!”

蕭十一郎假裝是一塊頑石,任由連城璧如何,也絕不開口說話。

連城璧俯下身子,平視他的眼睛:“本少便如此不值得你相信?甚至你寧願中毒,也不願告訴本少這是個騙局!”

蕭十一郎豁然對上他的眼,面上這才露出濃厚的惘然。

很多時候他很茫然,有的時候他又很清醒。也許正是這一分茫然的清醒,抑或清醒的茫然,叫他面對無瑕公子時,就帶着霧裏看花的探尋。

不可否認,他從來看不懂連城璧的心。

抑或不可否認,他也看不懂自己的心。

也許他喜歡的,只是那個為了心中驕傲在大雨中走了一個時辰,渾身被冷水盡頭的狼狽少年,是對着他厭惡說不喜吃魚而餓了整整一日,抑或是能握着他的手輕易入睡的人。

而那個人,也許是無瑕公子連城璧……也許不是。

是以他便靜靜對着連城璧,看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也是越來越遠。

如今的無瑕公子,并非為他而來。

若連城璧不來,他還能自欺欺人——原來世上除了天下,一切的人都進不了無瑕公子的心。無論是他蕭十一郎,抑或天下第一美人。其實也不過是同等的狼狽不堪,并無任何區別。

然而連城璧來了。

他為了他的妻子,來了。

五日前他語氣輕暖說,我等你等了四年,十一。五日後卻為了他的妻,以極盡張揚的姿态出現在他面前。

何其諷刺呢?

蕭十一郎心中悲戚。

人的心中若是難過,身體上的疼痛也就不過如此。是以縱然蕭十一郎的肩胛骨幾乎被要連城璧捏碎了,他也只是茫茫然看着連城璧。

連城璧的表情卻又變了。

他眉頭緊緊皺了起來,眼中又有了不可測量的怒意。但他最終斂下所有暴戾,恢複成雅致從容的無瑕公子模樣,輕笑溫柔:“不如十一先告訴我。這胭脂香味,又是哪裏來的。”

似蘭非蘭,幽香襲人。

香味并不濃烈,連城璧也是俯身之時才聞到的。男人身上是不會有這種味道的。怎麽來的,自然是抱了女人。

蕭十一郎怔怔撞入着他恢複溫柔的瞳仁,幾乎是反應不能得愣愣看着他。

連城璧自然就有些心軟了。

他松開手,撫了撫蕭十一郎的臉頰。這一張臉別說是美,其實也算不得英俊。乍然摸起來甚至不及他前一世摸過所有男人的肌膚,柔嫩細致。

但他已流連忘返,再不想松開。

連城璧俯身,抵着蕭十一郎的額頭:“是那個小公子,對不對?”

蕭十一郎心中驟地安寧。

他說不出為什麽,仿佛額頭輕碰之時,他真的觸及到了眼前這個人。他不再是遙不可及的無瑕公子,而是那一年那個狼狽的少年。

少年雖然長大了,卻依然很真實。

連城璧道:“那麽十一告訴我,你在迷茫什麽,又在害怕什麽。”

蕭十一郎還是不語。

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他究竟在茫然是那麽,又在害怕什麽。

蕭十一郎終于開了口。聲音之嘶啞苦澀,幾乎連他自己都不認得了。他說:“……你——該去救你的妻子了。”

連城璧輕笑:“十一如此憐香惜玉,倒是世間女子之幸。”

蕭十一郎頓了一頓,說:“不及連少。”

連城璧微嘆一口氣。

那聲音很輕,卻恍如千斤之石,重重壓在蕭十一郎心間,甚至要他不堪負重地倒下。

但是蕭十一郎不會倒。

他永遠是個局外人。世人高興的時候他也許高興,不高興的時候也許也會難過。但蕭十一郎的高興與難過,從來與世人無關。

他忽然笑了起來。

這一笑究竟覆了多少苦澀悲戚,連他自己都算不清楚。

他已經很累了。

蕭十一郎推開連城璧,緩緩起身:“既然連少已至,想來亦再無需在下……就此告辭。”

他說罷,便直直離去。

連城璧凝視他的身影,眼中諱莫如深:“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如何去喜歡一個人,十一。但我正在學,終有一日可以學會。”

蕭十一郎頓了一頓,終究只是加快腳步。

沈璧君是在毫不憐惜的拉扯之中醒來的。

幾乎一瞬間便能判斷,這一雙手不是他的夫君,連城璧的。因為連城璧從未有這般摸過她不說,動作也決計不會如此粗魯。

她瞬間便想到了那個看起來天真可愛,卻一如惡魔的少年。她豁然睜開眼,果然瞧見“他”!

小公子盯着她,突然嘆了口氣,喃喃道:“果然是個美人,不生氣的時候固然美,生了氣也很美,難怪有那麽多的男人會為你着迷了,連我都忍不住想抱抱你,親親你。”

沈壁君臉都吓白了,顫聲道:“你——你敢?”

小公子道:“不敢?我為什麽不敢?”

她笑嘻嘻地接着道:“有些事,像你這樣的女人是永遠也不會明白的,一個男人若是真想要一個女人時,他什麽事都做得出。”

她的手已向沈壁君胸膛上伸了過去。

沈壁君緊張得全身都僵了,從發梢到腳尖都在不停地抖,她只希望這是一場夢,噩夢。

小公子的目光中充滿了獰惡的笑意,就好像一只饞描在望着爪下的老鼠,然後他的手輕輕一扯,已撕破了沈壁君的衣服,沈壁君這—世中雖然從未大聲說過話,此刻卻忍不住大叫了起來。【原著】小公子面色忽的陡然一變。她迅速扯了沈璧君的手臂,将她扯入懷裏,而後就勢一滾,迅速滾出馬車。

下一瞬,馬車砰然裂成兩半。小公子滾落至安全地方,迅速站起,還緊緊掐着沈璧君的頸子。

她定睛時,卻見那趕車之人猛地渾身一震。而後眉心忽然滲出一道血跡,順着鼻梁緩緩流下,終究僵硬倒地。

一瞬之後,塵土飛揚。

她瞧見塵土之後有人取了帕子,先是掩了口鼻退開這漫天塵埃。而後再擦拭了手,緩緩踏過腳下的屍體,一步步逼近于她。

在十步距離,堪堪停下。

他一襲青衣,負手而立。神态悠然恍若約見故友。

甚至他的唇角,還挂着一如既往從容不迫的微笑。

她愣了愣,制着沈璧君的手也略微松了松。沈璧君這才滿然咳嗽,含着淚水無限委屈得喚了一聲:“夫君!”

便是連城璧到了。

連城璧究竟是怎樣的人?

天下人說他優雅,她便笑為做作;天下人說他尊貴,她卻笑是被束縛。連城璧這樣的人,她其實看的很多。雖然她這一生活得并不算長,但經歷之扭曲詭谲,恐怕超乎世人想象。

然她不僅活下來了,甚至成了如今這小公子。

小公子對人心的把握,已成病态的極端敏銳!

是以她雖然打不過蕭十一郎,卻依然輕松從他手中脫了身。

而她之所以要屠嘯天等人引開連城璧,是因奪取沈璧君時必少不了武力厮殺。雖然她很有自信,但從不會自負的認為,她打得過連城璧。

小公子這一生,全靠這聰明自信活着。抑靠着這四個字,成為她師傅最得力的幫手。

縱然亦是蝼蟻。

此時雖然連城璧追了過來,雖然計劃出了纰漏,小公子也未有任何害怕。

因為沈璧君在她手中。這是最好的保命符。

半個時辰前,蕭十一郎從她手中狼狽逃走;半個時辰後,她同樣有手段,叫連城璧铩羽而歸。

連城璧先是細細端詳了沈璧君一番。見她安然無恙,只是衣衫淩亂,便朝沈璧君安撫一笑。而後他轉眸,溫和凝視着小公子,溫和有禮:“你好。”

小公子還以為這位無瑕公子要說出什麽話來,陡一聽聞這兩字,差點要笑出來了!

瞧瞧,瞧瞧!自己捉了無瑕公子之妻,無瑕公子居然還能面不改色對自己打招呼。

多好笑啊!

但她沒有笑。再好笑的事情到了她手裏,她也有辦法變得更好笑。

這些大家族,鼎立百年,彬彬有禮都已成了迂腐與真正的冷漠。溫和有禮,掩飾的也不過是他們不客啓齒的野心與愚蠢。

無論是當時一衆護衛死于眼前面不改色的沈璧君也好,如今見妻子受制于人的連城璧也罷。他們這一輩子,其實都在做一個字。

——忍!

小公子便眯眼笑道:“我确實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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