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承君一諾(一)
時光翩然輕擦,落崖已有一月之餘。
這一段時光就好像是他們從時間之手中偷來的,沒有任何世俗煩惱,只餘快樂美好。
但便生怕他們想不起來,飛往崖下的信鴿已頻繁起來了。
信鴿來時,連城璧僅是随意取下信箋,面色從容不改。
他從回信,也不多說什麽。但蕭十一郎卻發現,連城璧看似悠閑如初,深思的時間卻越來越長。
蕭十一郎靜靜看着他,目光止不住失落。
他自然知道連城璧要做什麽,但他從來不說。
有些話雖然需要說出來才好,也有些話卻是萬萬不能說的。
因為不說之時尚可自欺欺人,一旦說出來,那些鏡花水月的幸福,也就蕩然無存了。
現實總是那般無奈。
一如當年他想要做的事情連城璧阻止不了,而連城璧想要做的事情,他不會阻止,同樣也是阻止不了。
心縱已融為一體,但他們到底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就算在一起,連城璧也不會如蕭十一郎一般生活。
這一日連城璧又接到了一張紙條。
紙條內容蕭十一郎并沒有看到,也不想看到。但連城璧看過之後,甚至連笑容都斂下了。而後他靜靜坐在蕭十一郎為他做的椅子裏,一手支着下颚,默然不語。
他的目光冷靜而深邃,沒有絲毫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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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璧像是全然不知曉,所有飛來的鴿子皆被蕭十一郎烤了,送入了腹中。
他的全部心思都已撲在了那一張紙條上,腦子也迅速思索,謀略抑或籌劃。
蕭十一郎自然知道,這種悠然日子已到頭了。
他嚼着烤好的嫩鴿子肉,偶爾才喝一口果酒。
鴿肉很香,酒卻是澀的。
這是他尚未釀好的果酒,如今就啓封喝了。現在一個人喝酒固然悶,但也許就算酒釀好了,他也是一個人喝。
所有這樣又有什麽區別呢?
夜深了。
山谷四季如春,略是涼爽。如果連城璧不走,蕭十一郎大抵會忘記谷外鬥轉星移,已是寒冬飒飒。
西天月華幽靜,除了風吹過的聲音,天地萬籁俱寂。
蕭十一郎仰躺在樹下,目光空茫,酒壇也空了。
連城璧從房中走出,在他身邊坐下。他穿的是蕭十一郎的粗布長衫,長發僅用了一根布帶束起,裝扮看起來十分普通平凡。
可連城璧從不是普通的人,從來不是。
他對上蕭十一郎怔忡的目光,心中柔軟而憐惜。終究忍不住伸手覆住蕭十一郎的眼睛,嘆了口氣。
蕭十一郎拎着酒壇的手緊了緊:“為何要嘆氣?”
他方才說完這一句話,就已經後悔了。
因為下一刻,他果然聽得連城璧道,“我要走了。”
這四個字的內容,其實突兀的很。但此時此刻在連城璧口中說出,又是那般理所當然。
事實上落下山崖後,連城璧非但不覺難受清苦,而且十分愉悅享受。他可以毫不猶豫放下他部署的一切,這是真的,亦是暫時;而他一旦要走,也是誰也留不住的。
如連城璧這樣的人,心不僅是不可動搖的堅定、更是足夠的狠。
喜歡上這樣的人,真不知是一種幸福,抑或悲哀。
蕭十一郎吐出一口濁氣。良久,才可有可無應了聲:“哦。”
連城璧一直看着他。此時便伸了手,反複描繪他的濃眉,笑意柔軟:“十一不希望我走麽?”
蕭十一郎面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了,甚至連語氣都冷的發寒:“希望又如何,不希望又如何?”
連城璧緩緩皺起了眉。
蕭十一郎又道:“難道我說不希望,你便可以不走?”
連城璧眉皺的更深。
蕭十一郎倒了倒酒,嗤笑一聲将空壇子丢了,又從旁取了一壇:“無論我說不說結果早已注定,我又何必要去浪費口水。”
連城璧收回手指,又嘆了口氣。
蕭十一郎一口接一口的飲酒,像是要醉死在酒水裏。
連城璧忽然握住蕭十一郎的手,就着他的手飲了一口酒。他應該是什麽也喝不出來的,卻不知為何竟品出了叫他難忍的滋味。
——這酒聞起來很香,卻異常的苦、澀。
一如離別。
似乎從相識開始,他們兩便一直在告別。
哪怕時光轉過了八個春秋,還是要告別。
連城璧喝了一口,靜默片刻,再想喝的時候,蕭十一郎抽回了手。
蕭十一郎只是道:“這東西味道很不好。你……定是喝不慣的。”
他只關切連城璧喝不喝的習慣,卻不管自己喝不喝的下去。他只一味的提壇,灌酒,像要醉死自己。
空中酒味四溢,與其味道全然不符,果香清新。
連城璧聞久了,便覺得要醉了。他頓了半晌,斂眸去看蕭十一郎:“你不問我為何要出去?”
蕭十一郎拭去唇角酒漬,淡道:“你要告訴我麽?”
連城璧神色溫柔:“我的任何事情,你若是過問,我必然會告訴你。”
蕭十一郎道:“若我不問呢?”
連城璧仰頭,天幕晴朗,月明星稀。他瞧了片刻,才回首道:“我記得多年以前你便說過,那些讓你不快樂的事,你寧願不知道。那麽我也是。”
“那些讓你不快樂的事,我寧願瞞着你。”
蕭十一郎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低沉沙啞,幾乎就像是哭一樣的難聽。
他笑了幾聲,才又灌了口酒:“那……你何時動身?”
連城璧仰頭,天幕晴朗,月明星稀。“若無他事,明日一早。”
蕭十一郎心如針刺。他忍住眼中酸澀,目光茫然像是醉了,口中喃喃道:“明早……這麽快……”
有時候分別太驟然,尚來不及的道別。但不道別也有好處,至少不會那般難忍悲恸。
蕭十一郎一口接一口的喝酒,他喝的越來越快,眼神也越發迷離。
連城璧按住他的手。
蕭十一郎道:“我現在很不快樂,你就由着我喝酒。”
連城璧又嘆了口氣:“夜深露重。你若是要喝,就去屋裏罷。”
連城璧的溫情,蕭十一郎從來拒絕不了。他便搖搖晃晃的起了身,拎着酒壇搖搖晃晃往小屋走。
他走到門口,忽然靠着門,冷冷道,“……你走罷。”
連城璧怔了怔。
蕭十一郎一手捂住了臉,聲音疲憊:“要走的留不住,不如早些離開——省的我看了……鬧心。”
連城璧靜靜凝視他。
蕭十一郎只覺的自己醉了。
蕭十一郎從未一醉。但此時他想醉了,便覺得自己真的醉了。他渾身癱軟,只能無力靠在門板上,手也緩緩滑下。
有很多話,他清醒時候是說不出口的。但當他醉了,便大約可以肆無忌憚的說了。
他說:“你走罷,連城璧。”
“而我……我便在這裏——等你回家。”
連城璧心如刀割。
但等蕭十一郎說完最後一句話,他的心跳卻驟如擂鼓!
他呼吸驟然急促,渾身血液也瘋狂流轉。他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只怔怔凝視蕭十一郎明亮的眸子,眼中光芒越來越盛!
他聽過太多太多甜言蜜語,全部的全部都不及這幾個字來的怦然心動!
因為他說,我等你回家。
蕭十一郎說沒有家,那他的家又在那裏?是許久以前那一座黃金鑄成的牢籠,抑或如今那座無垢山莊?
都不是的!
即便不想承認,但他也從來沒有家!
縱然落腳之地再富麗堂皇,再優美。
也從沒有一個人對他說這一句話,他也一直覺得,他從無被人需要。
也便是此時此刻,連城璧才将此地當成他的家——原來他也有一個家了,原來家裏也有人在等他!
——他與蕭十一郎的家!
他心跳瘋狂。如此下去,甚至要跳出他的胸膛了。
瘋了,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若是沒有瘋,他又怎會如此想将眼前這個人永遠禁锢在身邊,在懷裏?
瘋了,決計是瘋了!
他霍地起身,幾步跨到蕭十一郎身邊,猛然将人從門板上拽下來,狠狠丢到床裏。
這一張床他們一同睡了一個多月。這麽狹小擁擠的空間裏,他天天抱着這個人,卻竟然就那麽友好相處了一個多月!
連城璧覺得自己不是病了,就是腦袋壞掉了!
但好在他此時終于正常。
他猛然用力就扯去了外衣,而後便栖身而上。
床并不軟,蕭十一郎被摔的怔了幾瞬,而後他才捂着額角,想要起身之際,又被連城璧壓在身下。
蕭十一郎被撞的渾身背上難受,直覺想要推開連城璧,他濕熱的吻已落在唇上。
這個吻與以往都不同,幾乎是一點也不君子,一點也不溫柔。雙唇貼合幾近壓迫,舌長驅直入,不斷卷席、吞噬。
門被連城璧關緊,只有窗子處透進的寒光,清冷而明亮。
天地都完全寂寥了,唯剩耳旁愈發遙遠的吮吸、喘息聲。
這一個吻長而纏綿,掠奪之意無需言說。與蕭十一郎仿佛感覺到了危險,蓄力猛然推開連城璧,而後将他壓在身下。
做完這一個動作,蕭十一郎累地靜靜伏在連城璧身上喘息。
連城璧低低笑起來。他托着蕭十一郎的下颚,四目相對,笑意從容:“十一這是想要我?”
蕭十一郎像是全然沒有明白這一句話的意思,神色裏滿是怔忡,只愣愣凝視身下之人。
連城璧眼角本便上斜。此時也許是因角度,溫柔全然不複,看起來竟是覆了種種不可形容的魅意。
蕭十一郎像是被他的笑容蠱惑了,腦中一片空白,半晌才低下頭,去吻他的眼睛。
——他已經醉了,無論是酒抑或因人。醉的人反映總是比較慢的。
連城璧笑容愈發輕柔。
他也不反抗,任由蕭十一郎将他壓在身下,只是伸了手,壓着他的頭,溫柔親吻。
另一手順勢而下,撫摸身上之人已然擡頭的欲望。
指尖觸及灼熱之源,蕭十一郎渾身輕顫。
他的眼睛越睜越大,緩緩而後眯了起來。
就好像小狗兒,得到主人撫摸時,會眯起眼,表達自己的舒适。
許是近的緣故,連城璧甚至看見了些許的濕潤。這一雙純黑的眼睛被欲海緩緩淹沒,卻依然是亮的叫人心驚,仿佛整個天幕的星子,都跑到了他的眼睛裏。
也許天地寂靜,整個世界都只剩這一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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