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夕陽之前(三)

蕭十一郎有雙很巧的手。

普普通通的一塊木頭,到了他手裏,很快就會變成一只很深亮的花瓶,一個很漂亮的酒杯。樹下野菜,草叢中酌兔,只要他願意,立刻就會變成他們晚餐。【原著】就算吃不出味道,但連城璧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落在崖底不過幾日,他們的傷卻已好的差不多了。

大夫來了一次,明确表示連城璧腦後之傷不會留下任何後遺症,便被連城璧拒絕了。

這種算得上一窮二白、無所事事的日子,連城璧卻十分享受。

閑來無所事事時,蕭十一郎便會去做些東西。一日他做了根竹竿,被連城璧拿去垂釣。

事實上連城璧雖不喜歡吃魚,卻很喜歡釣魚。

他眉眼如畫,氣質溫雅。在這碧天清水邊,更是說不出的清俊。

他釣魚時,蕭十一郎便仰躺在他身旁草地上,敲着二郎腿看天。

天幕浮雲悠閑,底下人也悠閑。

一直以來,蕭十一郎都很忙。因為他怕停下來便會失去方向,是以從不敢停下來。然此時此刻他就這樣悠閑發呆,又覺得生命竟是如此充實。

也許是因為他心裏寧靜,便什麽都不怕了。

蕭十一郎聽着木桶之中魚兒戲水聲,笑道:“你再多釣幾條上來,我的晚飯便毋須愁了。”

連城璧道:“你是不用愁,我卻得發愁了。”

清粥他是不想再喝了,魚卻也不喜歡吃。看來還需去打獵抑或摘些野果了。

蕭十一郎翹着的腿悠然抖動:“誰讓你挑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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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語未落,水面起了一陣水聲,而後便是“噗通”魚入木桶的一聲。便是短短時間內,連城璧又成功釣上一條。

連城璧甩竿,輕笑:“挑食才好啊。你看那些不挑食的魚,很快便要入了十一肚中了。”

蕭十一郎聳肩:“而那些挑食的魚,說不定就要餓死在水底了。”

連城璧挑了挑眉:“它們餓死,我卻是不會的。”他說着,轉頭去看蕭十一郎。他的目光專注,一如既往溫柔,蕭十一郎卻不知為何莫名在他注視之下紅了耳朵。

他搓了搓下巴,嘿嘿一笑:“待我餓極餓暈了,便将十一整個拆了吃下。 ”

“……”

蕭十一郎沉默半晌,忽然覺得他不應該沉默,便扯出一個笑容:“……我拭目以待。”

語罷醒悟過來說了什麽,又猛然咳嗽起來。

連城璧聞言,将魚竿丢到一旁,俯下身來凝視蕭十一郎:“原來十一竟亦是這般期待?”

蕭十一郎咳嗽得滿臉通紅,才生硬轉換話題道:“……哈哈,其實你釣魚技巧真不錯。”

連城璧又湊近他些許,挑高了眉:“十一這是在轉移話題?”

“……”

也許是湊得太近,甚至連他眼中真實的笑意都看了一幹二淨。怔怔凝視之間,調笑神色緩緩褪去,而後才是溺死人的情深。

兩個相愛的人相處一起,時常做不好事情。

因為大多時候,僅因一句話、一個動作,便足夠叫對方心猿意馬。

連城璧一手扶了蕭十一郎的後腦,俯身吻上他的唇。

“十一轉移話題的技巧……真真不太高明……”

唇齒交錯之際,足夠意亂情迷。

連城璧曾經不明白,為何要存在親吻這動作。他抱過的人也不算少,卻因潔癖從不願吻他們。然如今有這般一人在身邊,卻全然不會有惡心厭惡之感,甚至分分刻刻都想抱着他,親吻他。

大抵沉淪。

感情最讓人着迷的地方,便是如此。

——任何人,皆心甘情願沉淪于之。

蕭十一郎的衣襟已被扯開,露出大片胸膛。

之于雲雨,他雖不陌生,卻到底不若連城璧了若指掌。況連城璧此時傷已好了大半,自然有氣力與蕭十一郎厮磨。

連城璧的吻已落在他的胸膛。

忽然“嘩啦”一聲,而後連城璧後腦陡然被襲。他猛然一緊,反手一揮,另一手抱着蕭十一郎迅速往旁打了個滾。兩人皆是渾身緊繃,然待看清了襲擊之物,只餘哭笑不得。

原來竟是一條大魚。

木桶并不大,還裝了五條魚。有條肥魚躍了出來,先是躍上了連城璧後腦,又在他反手一擊下撞上了木桶。而後木桶翻到在地,有兩條魚順着水逃入水潭,罪魁禍首的那一條卻還在地上苦苦掙紮。

蕭十一郎看看魚,再看看一臉不可置信的連城璧,忍不住笑了起來。

誰都看得出,連城璧很不高興。

——任誰在動情時刻被潑上一桶冷水,都不會好過。

蕭十一郎雖也不好受,但瞧着連城璧這番狼狽,說不出的好笑,他便裝模作樣嘆了口氣:“唉,誰讓城璧釣魚技巧如此之佳呢!”

連城璧摸了摸後腦,已濕了一片。他甚至能感覺那條魚還在後腦蹦達,留下的魚腥味,又叫他忍無可忍:“我開始懷念當初剛學會釣魚時候了!”

蕭十一郎忍住笑:“哦?”

“我剛學會釣魚那會兒,總需半日才能釣上一條。”

蕭十一郎的目光就像在說,“你也有曾經?”

連城璧皺眉,忍無可忍扯下束發的頭帶,任由青絲披散肩膀:“那時候我兄長總是笑話我,說我品格太差,連魚都鄙視我。”

蕭十一郎頓了頓:“你——還有兄長?”

連城璧甩着發上水珠,輕笑起來:“有的。但天下人皆不知,而我只告訴你。”

蕭十一郎心跳漏了一漏,半晌深吸一口氣。

芳草鮮花,芬芳撲鼻。

蕭十一郎的心跳已緩緩平穩。

他思索道:“你曾說‘有個人對你很好,他很喜歡吃魚’,便是他?”

這記憶尤深。

——那年連城璧為人所追殺,他烤了魚,連城璧拒絕時便是這般說的。

連城璧漫不經心颔首:“便是他。”

蕭十一郎一滞。

連城璧不喜吃魚,也是為了那個人。

他曾問過後來之事,連城璧閉口不言。想來那人,大抵是連城璧無可言說的傷。蕭十一郎張了張口,終究還是問不出一個字。

他只能沉默。

連城璧覺察出些許不對,便轉頭去看蕭十一郎。見他眼中情緒複雜,很快便想通了關鍵:“十一是想問後來?”

蕭十一郎斂眸不語。

連城璧目光略有深遠。他摸了摸蕭十一郎的眼,嗤笑一聲:“其實沒什麽後來。後來他死了,是我殺得,如此簡單而已。”

蕭十一郎心中一驚,幾乎是脫口而出,“為什麽?”

連城璧淡道:“因為他也想殺我。”

蕭十一郎幾乎是愣愣得看着他:“……為什麽?”

連城璧微微皺了眉:“為什麽?”

“我也忘記了。”他想了想,才道:“許是因我阻了他的路,許又不是。世間最高的權利地位就那般靜靜擺在我們面前,誰又能保證永不迷失?而一旦迷失,血緣親情又算得了什麽。”

“……”蕭十一郎始終覺得不了解連城璧。

污垢山莊少莊主連城璧的過往,應是一片坦然。但眼前貴公子這般輕描淡寫說出口,聽來卻又似極端灰暗的。

又是怎樣的境地,教出眼前之人的隐忍,又是怎樣的過往,使他能面不改色說出兄弟相殘,甚至連一絲動容都沒有?

蕭十一郎不懂。

尚未待他弄懂,連城璧已站直了身子。

他原先不錯的心情,已被一條魚破壞一幹二淨:“回去,我要沐浴。”

蕭十一郎攏了攏衣襟:“那這幾條魚呢?”

連城璧皺眉道:“你若想要,便帶回去罷,若不想要,便将它們放回水裏去……那條除外。”

“……”

蕭十一郎心中好笑,飛快在木桶裏重裝了水,将地上殘留的三條魚裝了回去。而後拎着木桶,跟上連城璧腳步。

連城璧沐浴完,晌午已至。

蕭十一郎默默烤着魚,心中不斷回想連城璧方才說的那幾句話。

那是與他無關的曾經,甚至他連詢問的資格都欠缺。他雖然一派無所謂姿态,蕭十一郎卻覺得,也許連城璧的兄長,在他心中所占的位置,是無人可以超越的。

那些東西,他不應該在乎的。

但他又不得不在乎,是否連城璧回憶裏,還有那麽一個人無可代替。

人時常認為自己聰明,蕭十一郎也不例外。但人一遇到感情之事,腦子便開始不太好使。

心中遲疑,人自然能也是愣愣的。連城璧瞧着他這般模樣,倒是有些明白:“十一,你是不是覺得你不夠了解我?”

蕭十一郎擡眼看他,滿是詫異。

連城璧坐到他身邊,支着下颚慵懶道:“你在想我的兄長,想他是否在我生命裏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對不對?”

蕭十一郎眸光微閃。

很多時候他不知如何去表達他心中所想,卻并非不在乎。

連城璧輕笑一聲:“其實這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十一。縱然深入骨髓,但有些也太過不堪。甚至大多時候,連我自己亦不想提及。”

蕭十一郎深吸一口氣。

連城璧繼續道:“因為不想提及,是以漸漸便忘卻了。而後忽然明白,其實曾經也不過只是曾經。我想我喜歡上你,并非是因你曾經;同樣你這般對我,亦非因我的曾經。”

蕭十一郎心中動容。

連城璧道:“不可否認曾經是無可取代。畢竟若無曾經,亦無今日你我。不管我生命之中出現之人究竟是意外抑或刻意,那些過客們,我很感激他們。”

蕭十一郎默默聽着,心中微動:“過客?感激?”

連城璧“嗯”了一聲。

一輩子那麽長,總要遇見太多的人。也許會陪着走過一段歲月,終究還是要分別。

便是過客。

蕭十一郎低笑:“也是。”

他年少父母雙亡,在狼群之中長大,見過太多生死,見過太多悲哀。但如今恍然回首,也只是過往罷了。

沒有人能活在曾經裏,沒有人永遠固步不前。

蕭十一郎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你我也不會是過客,”連城璧靜靜凝視着他,笑容愈加溫柔。

曾因不了解,是以害怕掙紮得頭破血流,寧願逃避。

便想不到,原來今時今日縱然只是這般靜靜呆在他的身邊,也是說不出的滿足。

“十一,你有一輩子時間來了解我。”

還有一輩子世間,足夠蕭十一郎來了解連城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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