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夕陽之前(二)

影一走後,連城璧這才解了衣裳沐浴。

他的左手被裹得嚴實,想來應是受傷極重。待泡在熱水中,思索着傷口來源。又似乎是想得太多,腦子都有些發疼。

醒來之後,整個人皆昏昏沉沉。痛覺亦是麻木,他幾乎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甚至連思考反映,也比平素慢了片刻。

情況似乎有些糟糕。

連城璧緩緩拆開布條。手心傷痕暴露入眼,觸目驚心。傷口略有些腐爛,呈現死黑一般的顏色。甚至無需湊近,隐約還能聞到刺鼻氣味。

連城璧屏住呼吸,将手拿遠了點。

若非這是他的手,若非還有用,他決計忍不住剁了它!

也不知蕭十一郎是用了什麽藥,這傷口雖然慘不忍睹,到底開始愈合。

連城璧呼出一口氣,将整個人浸在熱水之中,靠着桶壁昏昏欲睡。

蕭十一郎在門外等了許久,兔肉烤好又冷去。直至寒月漸升時,連城璧依然未有出門。

他忍不住敲了門,卻是半晌無應答。

他心下一驚,猛然推開門。卻見連城璧懶洋洋靠在桶壁上,閉着眼像是睡着。

蕭十一郎這才安心般呼出一口氣。

許是熱水緣故,連城璧原先慘白的面色染了幾分醉紅,襯着已然披散開漆黑如夜的長發,說不出的慵懶魅意。

蕭十一郎幾乎癡了。

他怔怔朝連城璧走了兩步,又見連城璧陡然睜開眼,豁地被驚醒般,踟躇着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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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璧微挑高了眉。

他慢吞吞換了以手撐下颚的姿勢,語氣輕柔恍若嘆息:“十一,水冷了。”

蕭十一郎不動聲色別開眼:“……冷了還不出來?”

連城璧眯眼笑了一聲:“可十一連換洗衣物都不予我。原來是這般想看……我的身子麽?”

蕭十一郎睫毛一顫。

半晌,恍若尴尬咳嗽一聲,轉身去尋衣物。

連城璧出門時,蕭十一郎正凝視被自己烤成硬碳的兔子,神色複雜莫測。

連城璧醒至此時,他一直處于恍恍惚惚狀态。無論是連城璧先前說的失憶,而後又刺激他将心裏話俱說了出來,此後又似乎一切逆轉,忽然忽然的柳暗花明,叫他瞬間失了所有的理智,只能怔怔跟随連城璧的腳步前行。

這等大起大落之後,一切都回歸平靜。他開始覺得……不真實。

一切回憶中場景就好像他曾做過的一個夢。

那般冗長美麗的夢。

縱然沉溺亦要清醒。

連城璧緩緩走至他面前,撐着他的肩膀微俯了身,喚了一聲:“十一?”

他穿着蕭十一郎的衣裳,除袖子略有些短,其餘倒并無不适。然縱只是粗布長衫,他也穿得出水墨青竹的從容雅韻。長發漆黑如夜,沐浴之後也并不束起,在夜風吹拂裏微揚。此時又随這番動作傾瀉而下,有幾縷發尾落在蕭十一郎掌心,覆着不可言喻的心動騷亂。

蕭十一郎怔怔瞧着掌心,不由自己般輕輕收攏。

他聽得連城璧輕笑了聲,而後似是站直了身。長發緩緩抽離手心,失落不可名狀。

墨發忽然鋪滿左肩,熟悉的溫暖占據整個臂膀,蕭十一郎微不可查地屏住了呼吸。

他聽得連城璧說,“我餓了。”

只此三字,便在那人愉悅的笑容裏,手忙腳亂幫着盛粥。

夜色清涼如水。

是時候入睡了。

蕭十一郎已勤快地洗了瓷碗,石鍋。而後又擦淨桌子,洗了抹布。

他後知後覺想到曾經想娶一個妻子。她無需太過美麗,但必要溫柔;她無需太過聰慧,卻必要堅強;她不必會武功,更無需文采出衆……

但她必能給蕭十一郎溫暖——家的溫暖。

而今蕭十一郎已年近三十。也許這個想法,再無法實現。

——因為連城璧,已在床上等他。

“……”

蕭十一郎想到這裏,臉忽紅如醉蝦,猛然咳嗽起來。

連城璧盯着他的臉,眸中疑惑一閃而逝。他卻并不問,只是柔聲道:“一起睡?”

蕭十一郎豁然擡眼,滿是不可置信。

連城璧彎了唇角:“過來。”

蕭十一郎一瞬不瞬凝視于他,喉結移了移,艱難道:“……其實我還不困。”

連城璧“唔”了一聲,認真道:“但我困了。”

蕭十一郎還站在原地,不動。

連城璧側躺在床裏,輕笑着勾了勾手指:“十一便陪着我,如何?”

他本身容貌極佳,笑時又是一副溫柔多情模樣,說不出的風流倜傥。

蕭十一郎差些癡了。

他半晌才回了神。終是眼神游離,僵着上半身,同手同腳走到床邊。

連城璧以手輕點床面:“躺下。”

蕭十一郎筆直着上身,緩緩躺下。

——任誰都瞧得出,他挺緊張。

自古有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世上男歡女愛,實屬正常。若此時此刻睡在他身邊的是個女人,哪怕是風四娘那樣嚣張的女人,他也不會有任何緊張感。

然如今睡在他身邊的,是連城璧。

無瑕公子潔癖幾乎世人盡知,蕭十一郎也見過太多。

便拿半日前連城璧那一句沐浴來說,便叫蕭十一郎下意識以為,連城璧是嫌棄他的。

縱然被抱過、親過,蕭十一郎還是與連城璧保持了半指距離的縫隙。

床并不大,躺了兩個人,自然是有些擁擠。蕭十一郎盡量平躺在床外側,兩手僵硬垂放在身旁,睡姿比連城璧更是規矩。

連城璧呵呵笑起來。

他側着身子,順勢攬着他的腰。

蕭十一郎的腰杆并不粗,卻也不若女子柔軟唯盈盈一握。薄布之下的腰,熱度隐約灼燒掌心。

而蕭十一郎緊張地攥指成拳,又放松。

連城璧意義不明笑了一聲,未有受傷的手扯開他的衣襟,一點點摩挲小腹。

蕭十一郎渾身一抖,頓時只覺口舌幹燥難忍。

習武之人的身材自然是比一般人更好。蕭十一郎身形本便修長挺拔,這幾日雖瘦了些許,但自小掙紮在生存與死亡邊緣,連城璧清晰可覺掌下八塊腹肌硬挺堅實,其中蘊含瞬間爆發力更是無人可及。

男女之間,也許腰便足夠區分。

他敏銳聽得蕭十一郎呼吸急促些許,自然愛不釋手。

他來來回回摸了許久,指尖才緩緩向上,漸漸便至他胸口那道被沈璧君刺開的傷。

兩天時間,這一道一指長的傷痕竟已結痂。連城璧閉了眼,細細描繪疤痕形狀,心下鈍痛無可忽視。

蕭十一郎已握住了他的手。

連城璧不動聲色睜開眼,低低笑了一聲。他湊到蕭十一郎耳旁,柔聲道:“十一,你心跳很快。”

蕭十一郎握着他的手緊了緊,沙啞的聲音低的幾不可聞:“……嗯。”

連城璧将人抱的更緊一些。聽着他愈發急促的呼吸聲,親了親他的唇瓣:“十一。”

蕭十一郎輕屏呼吸。

連城璧卻忽然認真道:“我現在抱着你。”

蕭十一郎未曾預料他說的會是這句話,心跳驟然一頓。

耳畔又是連城璧低沉輕暖的笑容,還有他說的那一句,“現在,可覺真實了?”

月光靜美。

小木屋沐浴在滿幕銀灰裏,遺世獨立的韻味。有光束從窗縫裏漏進來,落在地上,光輝恍若水波婉轉。

鼻翼之間是尤帶熱度的氣息,隐約可聞遙遠花香;近在耳畔的是熟悉的呼吸聲,噴灑在肌膚上,覆着令人安心的魔力。

真實麽?

這是夢想中的家園,宛若幻境一般溫柔美好,卻在那人陡然覆上的手臂間,多了宛如了若指掌的溫暖。

幸福……

自然是,真實的。

幾日來所有躁動不安被全部抹去,蕭十一郎說不出心間是感動抑或甜蜜,只覺像有熱流自心底噴湧而出,沿着經絡血脈,一點點蔓延至全身。

此一生一世,再無這般獨一無二的感受。

他聽着連城璧低沉溫柔的聲音說,“睡,十一。”

他忍不住側臉去看連城璧。

銀色月光裏,他見連城璧嘴角微揚,已輕阖了眼,眉目之間溫柔缱绻不可計算。他忍不住再湊過去,低頭親了親他的唇角。

而後反手抱緊連城璧,無聲笑了起來。

翌日日光傾斜入木屋,連城璧才醒了過來。

不知是因受傷緣故,抑或身旁之人是蕭十一郎,連城璧幾乎從未睡過如此沉穩的一覺。醒來只是,暈眩猶存,比之昨日卻好了太多。

映入眼簾的,自然是蕭十一郎來不及收回的怔忡神色。

連城璧呵呵笑起來。

蕭十一郎紅了耳朵,極不自在道:“你笑什麽……”

“并不笑什麽。”連城璧這般說,指尖緩緩劃過他的眉眼。“只是醒來便能見十一,真是不錯。”

蕭十一郎耳紅的愈加。

待連城璧起了床,洗漱完,又靜候片刻,喝下蕭十一郎煮的粥,連城璧才若有惆悵感慨了一句:“和十一一起,我似乎時常喝粥。”

确實。

縱觀相識七年有餘,每每連城璧見蕭十一郎,除了喝粥便是喝茶了。

為數不多的喝酒,連城璧也從不飲完。

蕭十一郎斂眸,凝視他受傷的手,語氣有些低沉:“……那便不要再受傷了。”

連城璧挑眉一笑:“十一這是在擔心我?”

蕭十一郎不置可否。

連城璧心中暖意油然。

他正要說話,卻見蕭十一郎目光陡然淩厲,冷冷瞧着身後一方。

連城璧回頭,卻見一身藍衣的影一,以及一名背着醫盒的大夫。

待影一與大夫行了禮,連城璧才放松身子,将整個人的重量全部交由蕭十一郎:“泰啊讓你們來的?”

影一垂眼點頭。

連城璧伸出了手,讓大夫摸脈:“泰啊倒是有心了。”

大夫乃是連家之人。見連城璧這般對待蕭十一郎,亦是面不改色。

他細細檢查一番,而後又叮囑大堆注意事項,再寫下藥方交由影一抓藥,便躬身退到一邊。

連城璧眸色輕暖:“多謝。回去替本少謝謝泰總管。”

影一恭敬應了聲,帶着大夫離去。

蕭十一郎面無表情。

有大夫替連城璧檢查,更無需出崖,蕭十一郎自然高興。然而一想到那大夫是那什麽泰啊請來的,他又覺得十分不舒服。

他便淡道:“那個泰啊……我見過。”

連城璧靠着他的背,漫不經心擊着指尖:“嗯?”

蕭十一郎斂眸,輕聲道:“他——似乎喜歡你……”

連城璧一笑:“我知道。”

蕭十一郎一頓:“你知道?”

連城璧“嗯”了一聲。

蕭十一郎的聲音有些冷:“呵,無瑕公子于江湖美名之盛,想來天下少有人不喜。”

連城璧雙眼一眯,笑容愈深:“讓十一有危機感,可會将我看牢一些。”

蕭十一郎心跳又亂。

半晌,連城璧才聽得,他輕輕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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