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夕陽之前(一)
蕭十一郎手一抖。
連城璧并不說話,只是靜靜看着他。
他神色淡漠疏離,再不複往日溫和。
蕭十一郎滿目悚然。
連城璧眼中沒有任何心疼,依然冷淡瞧着他。
夕陽将落。
金黃光暈殘餘,只出現一線紅霞浮在天邊。但很快瑰紅就要渲染整個天幕,成血色殘陽。
而後,天很快就要黑了。
蕭十一郎生了火,默默烤着他獵來的兔子。一邊還煮着小米粥。
這兩日多來他一直重複這般動作,卻從無一次是這般心如死灰。
連城璧靠着牆壁,默然凝視天邊殘陽。
這已是他“失憶”之後的傍晚了。
蕭十一郎一次又一次的看他,在連城璧覺察後又轉眼凝視他叉在樹枝裏的兔子。
連城璧唇角微揚,似笑非笑。
蕭十一郎忍了又忍,終于再一次輕聲道:“你——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連城璧笑了一聲:“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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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十一郎的聲音越來越輕:“可你記得……記得你自己,記得沈璧君……”
他試探過許多次,終于确定,連城璧還記得自己名字,記得無垢山莊,記得一切一切……記得沈璧君。
——唯獨,忘了蕭十一郎。
就好像有人把連城璧記憶裏有關于他的東西拭去了。然所有皆留着,唯獨擦去了這一些,又叫他情何以堪!
連城璧嗤笑一聲:“連城璧是什麽身份,本少自然記得。你又是何人,本少又何須記得?”
蕭十一郎渾身一震。
——他已發現了不對!
他按下胸口騷動,深吸一口氣,猛得攥緊樹枝:“你在說謊!”
連城璧淡淡凝視着他:“是又如何?”
蕭十一郎不可置信凝視着他:“你根本沒有失憶?!”
連城璧依然是道:“是又如何?”
蕭十一郎心中怒氣攀升,一字一頓道:“你沒有失憶!”
連城璧靜靜看了他很久:“本少說過了。 是,又如何?”
蕭十一郎聞之一愣。
他從未聽過連城璧此般不在乎的語氣。
他心中惶恐不定,死死盯着連城璧,說不出是憤怒還是受傷。但見他笑意一如既往漫不經心,終究壓下全部的情緒,只是攥指成拳,轉身便要出屋。
身後是連城璧的笑聲:“你又要逃了麽?”
蕭十一郎腳步慢了下來。
入耳的聲音依然在笑,語氣卻是說不出的冷:“本少說的話,你什麽都不信。你只想逃避,就拿你自己的命來開玩笑。”
蕭十一郎心跳一滞。
“你既然希望本少不認識你,本少便當真不認識你。本少不過遂了你的意,你應該高興才是。擺出這幅臉色,又是給誰看?”
蕭十一郎渾身一顫,頓覺心如針紮,只想逃避身後那道冷漠的視線。然而腳卻像被釘在了地上,一動也動不了。
連城璧說了那幾句話,只覺滿心倦怠。後腦又在隐隐作痛,暈眩陣陣襲來。
待暈眩過去,也不知是過了多久。蕭十一郎頹然的背影還是立在眼前,連城璧斂眉扯出一個嘲諷的笑。
“還站着做什麽,你不是要走麽。”
蕭十一郎又如遭雷擊。
從前連城璧對他說話,俱是溫柔缱绻。他甚至便忘記了,連城璧慣來就是這般無情之人。
他手腳冰冷,唇瓣試着動了許久,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蕭十一郎失魂落魄,喃喃道:“我只是,喜歡你……我真的是喜歡你……”
連城璧皺了皺眉,出口的語氣還是嘲諷:“喜歡我?呵,喜歡我卻要裝死逃避我?你的喜歡,還真是挺獨特。”
蕭十一郎指關都發了白,卻只是死死搖頭:“不是——我不是……”
連城璧嗤笑一聲:“夠了。你想說什麽,我不想知道。你走罷。他日再見,你我便是陌生人。”
蕭十一郎滿腦空白,只能諾諾道:“可你……你的傷——”
連城璧笑聲愈發虛假:“你既然想要逃開,又管我做什麽?
蕭十一郎依然是諾諾道:“可是這裏……是我的家……”
連城璧不置可否呼出一口氣:“哦,這樣。那我走罷。 ”
他說着,當真撐着手臂起了身。只是起身之勢似乎太猛,又是一陣暈眩。他右腿一軟,控制不住摔了下去。
夕陽就要落下,天幕一片昏沉。
瑰紅侵染,恍若逼迫。
蕭十一郎從來不知道,原來幾句話就能讓人恍如陷入死亡邊境。他心下巨震,甚至陷入九幽黃泉般陰冷。他忍不住開始顫栗,又陡然聽得那一聲響動。
他豁然轉身,滿心驚慌将人抱回床上。心急如焚等了許久,見連城璧臉色漸恢複,才讷讷道:“你——你就算要走……也等傷好罷……?”
連城璧見蕭十一郎此番表情,還以為他終于懂了。然陡聞此言,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他咬牙切齒道:“省了!”
蕭十一郎木然見他起身,滿心都是這個人從初見至于如今的身影,眼中絕望愈甚。
他忽然起身,将連城璧撲回床上,雙唇緊貼他的唇瓣。
——撕咬、啃噬……幾乎是滿心絕望的宣洩得不到的痛楚!
苦澀……
唯有苦澀。
連城璧曾經倒是多次想要吻蕭十一郎,只是此番狀況之下,似乎不太美妙。
蕭十一郎滿心急切驚恐,力道之大自然無法控制。
他甚至将連城璧撞倒在床上,後腦磕到床的硬板,叫連城璧差點又暈死過去。
許久,蕭十一郎終于放開他。
良久,連城璧視線才重新清晰起來。
他瞧着蕭十一郎,半晌才說了一句:“你若是再多親些時候,就可以真真不用見到我了。”
這一句話的語氣雖很不好,卻又多了不可言說的包容意味。
蕭十一郎敏銳察覺話語之中的轉變,不知所措看着連城璧。
連城璧呼了一口氣:“放開。”
蕭十一郎僵着頸子,只能搖頭。
連城璧不明意義笑了聲,後又淡道:“蕭十一郎,本少還容忍你,是因為還喜歡着你。但本少并不會無限制容忍你。”
蕭十一郎幾乎失去了言語,只能狼狽凝視着他。
連城璧笑起來。他的笑沒有絲毫溫度:“你若是不信,可以再死一次試試看。”
蕭十一郎一愣。
連城璧清晰見得他的眼睛緩緩睜大,眸子忽然又亮了起來。
這樣委屈又隐忍的表情,實在叫人難以舍棄。
連城璧心跳砰然,實在舍不得再對他說一句重話。
他終究是嘆了口氣,摸了摸蕭十一郎的臉頰。在他愈發亮的眼睛裏,猛然将他壓在了身下。
這一動,幾乎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他滿頭冷汗。伏在蕭十一郎身上休息了良久,才道:“張嘴。”
蕭十一郎渾身僵硬,微微張開了嘴。
連城璧笑了一聲,俯身吻上他的唇。
蕭十一郎的吻夾雜在恐懼與挽留之間,一點也不溫柔。連城璧嘆了口氣,用未有受傷的手去碰他的臉頰。先只是雙唇輕觸,輕輕刷過,而後才深入他的口中,一點點引他沉淪。
極盡溫柔,又帶着安撫意味的一吻。
滿室冷寂蕩然無存,只餘缱绻安寧。
蕭十一郎半晌才回了神,紅了耳朵,讷讷道:“連——連城璧……”
連城璧斂眸抵着他的額頭,鼻尖輕摩挲着他的鼻尖:“喚我的名字。”
蕭十一郎臉色通紅。他吞了口口水,輕聲喚道:“……城璧。”
連城璧應了一聲,輕笑起來。
蕭十一郎輕聲道:“你……不氣了?”
連城璧笑道:“你可知我在氣什麽?”
蕭十一郎飛快點點頭,又搖搖頭。
連城璧笑得甚是溫柔:“你這人……呵,真讓我想弄死你。”
蕭十一郎恍若未聞,只是癡癡凝視他的笑臉。
見過連城璧那般冷淡的樣子,此番模樣自然是極其好看的。蕭十一郎看了許久,只覺渾身一點一點,愈來愈熱。
連城璧若有所覺。
他不動聲色皺眉,忽然道:“十一,你洗澡了麽?”
“嘩啦——!”
動情驟遭迎面冷水,血液沸騰熱度迅速褪去,只留滿心的憋屈與無奈。
蕭十一郎默了半晌,咬牙切齒道:“兩天沒洗的人……是你!”
既然兩日未洗澡,下一刻的事毋庸置疑便是洗澡了。
蕭十一郎默默替他取了早已準備好的熱水,在連城璧笑着說了三字後,心跳瘋亂狂奔出門。
連城璧說的是,“一起洗?”
獨留連城璧一人在身後哈哈大笑。
蕭十一郎又在外烤兔子了。
夕陽落幕,天色漸暗,一切都是那麽愉快。
連城璧聽着門外動靜,輕聲道:“影一,進來。”
身後清風拂過。
連城璧也不多看一眼,只是支着額頭,一手輕點壁沿:“你來了多久?”
身後一襲青衣的影衛道:“大約兩個時辰。”
“通知其餘人了?”
“尚未。”
連城璧眯眼呼出一口氣:“也便是說,你用了兩日時間,方才找到這個地方。”
影一垂眸:“屬下失職。”
連城璧按了按額角:“想來是此地太過偏僻,找不到亦實屬正常。”
影一應了一聲,又道:“主上是否要屬下請大夫?”
連城璧思索半晌。
雖然滿頭暈眩十分難受,他卻忽然發現讓蕭十一郎擔心他——還是挺有意思的。
他便道:“這倒不必了。不過本少需要些東西,還要麻煩你取來。”
影一垂眼:“是。”
連城璧彈了彈指尖,一手攪着熱水:“如今形勢又如何了?”
影一道:“泰啊總管已封鎖主上掉落山崖之消息,但少主已故之傳言依然不胫而走,甚至愈演愈烈。兩日前少夫人回到沈家,一日前沈老太君已清醒,重掌沈家大權。泰啊總管便啓程歸去無垢山莊,主持大局。”
連城璧颔首:“這般說來,一切安然?”
“是。”
連城璧道:“小公子又做了什麽事?”
影一道:“沈家背叛者已皆被老太君除去,各俠士雖各有異心,卻因尚在沈家,在沈老太君手段之下安靜至極。是以如今沈家形勢雖亂,卻甚是平衡。小公子想要做些事情,奈何無人可用。”
五日前她血洗沈家,兵馬大部分為連城璧所殺。後來她再度襲擊連城璧等人,又在各青年俠士聯手下死了絕了。此時縱然傳出連城璧已死的消息,沈老太君卻站起來,沈家還是倒不了。
連城璧這才滿意一笑。
影一看了看他的臉色,忽然輕聲道:“夫人很……擔心主上……”
連城璧挑高了眉,略帶詫異瞥了眼渾身緊繃的影一。
他像是明白了什麽,卻并不挑明。
“呵,擔心?”連城璧輕笑一聲,“果真還真是……反受其亂。”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影一渾身僵硬,說不出一個字。
連城璧像是倦了,只揮了揮手:“通知泰啊,毋須擔憂。一切一切,照計劃進行。”
影衛承令,躬身恭恭敬敬行了禮。而後便唯有一陣清風飄過,青色聲影已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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