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崖下有光(三)
連城璧一腳踏在馬背之上,力道之大甚至叫馬兒跪倒在地上。 他身形猶如一道閃電,掠過懸崖,穩穩拉住了蕭十一郎手!
“少主!”泰啊心中一緊,揚鞭驅馬。
此番動靜之下,沈璧君也終于回了神。她茫然環顧四周,瞧見連城璧趴在懸崖邊,終于清醒過來。
連城璧來了!并沒有如同小公子所說,他來了!
但瞧見連城璧的動作,她幾乎是花容失色得撲了過去,想要幫着拉住連城璧:“夫君!”
她心中惶恐。
蕭十一郎那一刀是她刺得,甚至她忘記了那個青年救了她好幾次……就那般恩将仇報,刺了他一刀!
連城璧卻不說話。他只是死死拉着蕭十一郎的手,姿态決絕。
蕭十一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身體一點點向上,一點點被他拉了上去。
他忽然覺得很累。
他努力仰頭,朝連城璧露出一個笑容。而後伸直了手,又飛快滑了下去。
連城璧瞳仁驟然緊縮!
他毫不遲疑拔出了劍,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亦随之躍了下去!
“夫君——”沈璧君撕心裂肺地吼了一聲,毫不猶豫便要縱身随他而去!
泰啊沒有拉住連城璧,卻拉住了沈璧君。他攬住沈璧君纖細的腰肢,迅速點上沈璧君的睡穴。
便在這一動作間,連城璧已躍至蕭十一郎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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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落的速度自然是比蕭十一郎更快,目的也是十分明确,豁然抱住了那一人的腰身。
泰啊在崖上默默看着,渾身顫抖。
他忽然醒悟,大吼一聲:“去拿繩子!”
連城璧這一輩子,從來都似乎從容不迫,哪怕是泰山崩于眼前。
然此時此刻,他卻再不管不顧,只跟随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去拉蕭十一郎。墨香閣也許只是一念之差,也許他會随之死去……
他已義無反顧!
蕭十一郎只覺下落姿勢一猛,正是被連城璧攬在懷中,随着他的速度落下去。他聽着耳畔呼嘯而過的風聲,與連城璧急促的呼吸夾雜在一起,滿滿皆是不可置信的意味!
他擡眸,滿目動容。
他看着連城璧決絕的面色,聽着他瘋亂的心跳聲——不知為何,竟有獨立于世的安寧與柔情。
連城璧,你……又是何必?
也許他瘋了……蕭十一郎這樣想。
若連城璧沒有瘋,他怎麽願随着他跳下去?
然而連城璧怎麽會瘋?他怎麽可能會瘋?!
連城璧自然沒有瘋!
他成功抓住人,另一手狠狠将寶劍插入了懸崖石縫中。
許是兩人下墜之勢實在太猛,泰啊只聽得一聲令人絕望的“铮——”一聲,便見着連城璧的寶劍,斷了!
泰啊下意識喚了聲“少主”,便聽斷劍在崖石上劃出刺耳的嘶吼,而兩人則飛快落了下去。
泰啊幾乎絕望!
連城璧卻還未放棄希望。
他果斷棄劍,一手緊箍着蕭十一郎的腰,以另一手去攀住周遭略有凸出的岩石。
但劍都斷了,又何論只手?連城璧的手瞬間便打了個滑,手心肌膚在粗糙的是面上俱被磨去,只留血肉模糊的一片,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繩子尚未取來,兩人卻是再無阻滞,迅然消失在泰啊視線中。
下落的速度愈發快,風嘶吼切割着肌膚,這種疼痛幾近深入骨髓。
很多人都想飛起來。但其實這一種身不由己的飛行,着實不美妙。
從跳崖至此番情景,不過是幾瞬氣息。然便是這幾瞬,蕭十一郎卻覺也許比之一生亦要冗長悠遠。
他心中情感幾變,從莫名其妙的解脫感至于如今的驚慌恐懼……
心如刀割——心只如刀割!
蕭十一郎怔怔凝視着連城璧的手,臉色一如死人骨頭的慘白。
——因為他從沒有想過,連城璧願随着他跳下來!
他心中惶恐,所有的所有堵塞在他的腦子裏,團團雜亂理不出任何頭緒。他只能去看連城璧的眼,只看見無奈與後悔,并沒有驚恐。
蕭十一郎心下一緊。來不及深究,便聽得連城璧悶哼一聲,而後是樹枝斷裂的聲音。
正是連城璧撞斷了樹枝。
碗口大的枝幹被他後腦撞斷,而斷枝之上,赫然沾滿鮮血!
連城璧下落之勢為之一阻。意識渙散之際,渾身力氣迅速被抽幹。他皺了眉,想要将人抱的緊一些,再緊一些。
縱使徒然。
也就在這時,蕭十一郎才撕心裂肺喚了一聲:“連城璧——!”
随着風聲,良久才散去。
泰啊渾身冰冷站在崖邊。他愣愣俯瞰崖下,雲海濤生濤滅,視野裏唯有蒼茫。
他喉嚨幹澀,渾身顫栗。記憶畫面幾經變幻,從初見連城璧時驚豔癡迷,時至如今的追随仰望。
他一直以為,連城璧永遠會是高高在上的連城璧。也許不懂情愛,卻孑然一身無牽無挂。
……可是他錯了……
他甚至沒有看見那一個人的模樣,只見到了連城璧的義無反顧!
他兩眼通紅,左胸口痛得幾乎要他直不起身子。他張開手掌,愣愣凝視尤帶着熱度的水滴,終究只是緩緩攥指成拳。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不看懸崖一眼,只抱起已然昏厥的沈璧君,踉跄着轉身離去。
——連城璧是絕不會死的!絕不會就這麽死的!
他便回去無垢山莊……
等他歸去!
連城璧陷入昏迷,在樹枝阻滞下,下落比之蕭十一郎慢了片刻。
随着一聲悶響,蕭十一郎便墜入那一潭沼澤裏。
——他早知道這裏有一潭沼澤。
蕭十一郎這一生幾乎都在努力活着,縱使世人污蔑誤會,他也一無所謂。
這樣的人,怎麽會想去死呢?
他只是想造成“死”的假象,脫離連城璧視野,給永不相見留個完美理由罷了。
他怎麽能想到,連城璧也跳了下來?
一想到連城璧,他心中又慌了起來。
他已聽到了連城璧墜落的聲音,與他相隔有些距離。他嘗試着游過去,他想說許多的話,也有太多太多的東西想要問連城璧。
他更想握住連城璧的手……好告訴自己,這是真實。
他已經忘了,若人陷在沼澤之中,是越掙紮,便越陷越深。
他差點淹入沼澤裏,與連城璧的距離卻一點沒拉近。
他只能無奈放棄。
沼澤是順着一個方向流動的,只要躺在沼澤上不動,總能到岸邊。
蕭十一郎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心急如焚等着沼澤将他們送到岸邊。許是片刻,時間又好像過去千萬年,他才又能握住連城璧的手。
貴公子一身泥沼,緊閉着眼,靜靜躺在岸邊爛泥裏,一無知覺。
蕭十一郎心下一顫。
他猛然想起連城璧下墜時,後腦撞斷了樹幹,心中旖旎迅速消散。他摸了摸連城璧的呼吸,安然平穩。再将人抱到懷裏,輕撫了撫他的後腦,并無任何血跡。
是了,沼澤形成不知多少年,積累了許許多多的草藥腐爛其中。對于外傷功效,幾乎是比飛大夫的良藥更佳。
就算是他胸口的刀傷,也在浸泡沼澤裏,迅速止血開始愈合。
他再翻看連城璧的手,附着其中的岩灰已被沼澤洗去,血也止住了。只是情況不大好,中指指尖甚至露出了白骨森森。
蕭十一郎頓了良久,終于解開連城璧上衣,渾身檢查一番。見他再無任何損傷,這才松了口氣,重新為他穿上。
解開時,蕭十一郎滿心擔憂。此刻渾身放松,自然也看清了眼前細膩白皙的肌膚。
他心跳一頓,而後有如擂鼓。
終究只是深呼吸一口氣,壓下所有旖念,抱起人辨認了方向,緩緩走去。
蕭十一郎不過走了幾十步,映入眼中的景色卻豁然一變。
東晉有個詩人,曾寫過一篇《桃花源記》,寥寥數語便叫世人對那一片淨土期許向往。
而眼前之地,僅從風景來說,比之那桃園大抵亦是不遑多讓。
【眼前之地大概千百年前還是沼澤,是以土地肥沃,花草長勢極佳。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勢又極低,所以寒風不至,四季常春。在別的地方早已凋零枯萎的草木,在這裏卻正欣欣向榮,在別的地方難以久長的奇花異草,在這裏卻滿目皆是。
就連那一道自半山流下來的泉水。都比別的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泉水旁一片不知名的花樹叢中,還有間小小的木屋。一叢淺紫色的花,從屋頂上長了出來。】【原著】這裏便是蕭十一郎的家。
蕭十一郎到底是個浪子。
他向往世間所有溫暖安寧,便在偶然發現此地後,迅速蓋了房子,當作家。
可便因蕭十一郎是個浪子,他從不稱這裏為家。
這地方雖安寧,卻太過死寂;雖平和,卻不夠溫暖。
他到底還在等一個人,與他一起住到這裏。
如今,他已經等到這個人了。
這裏,也就真正成了他的家。
蕭十一郎已有許久未歸來,屋中也積了一層厚厚的灰。
放在從前,他從不會在乎。但一想到懷中人潔癖,他也就分外在乎起來。
他先将人放到泉邊厚草地上,飛快撕了自己身上的破衣服打掃屋子。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才将屋子打掃的幹幹淨淨。
此期間,胸口傷痕又有些裂開。他去取了沼澤污水,塗抹在上面。
連城璧還在昏睡。
此刻的他緊閉着眼,臉龐弧度尖銳冷硬。蕭十一郎癡癡看了許久,才被自己肚子發出的咕嚕聲驚醒。
他猛然想起沒有什麽可以給連城璧吃,便飛快起身往谷外奔去,想要弄些小米回來。
而後又要準備衣物、被子,碗筷……
縱然麻煩,蕭十一郎卻覺得心中說不出的歡喜快樂。
只是這樣靜靜看着他,竟亦是滿足如斯。
連城璧睡了兩日,蕭十一郎出去打獵時想,是否要帶連城璧去看大夫。
一旦出谷……便再不複如此生活。
蕭十一郎心中沉悶,他拎着兩只兔子回去,一如既往先打開門,去看連城璧是否醒來。
他先是一愣,而後眼中滿是狂喜。
——連城璧已經清醒過來。
他連城璧坐在床上,滿面蒼白靠着牆,緊緊攏了眉。他一手撫額,像是靜靜思索為何會在這裏。
蕭十一郎眸光閃動,不禁開口喚道:“連……”
他只說了一個字,剩餘的全部噎在喉處,再說不出一個字。
因為連城璧已擡頭看他。
連城璧靜靜擡頭看着他,眼中沒有絲毫的、慣有的溫柔笑容。
他的臉色雖呈現出病态的蒼白,襯着他的目光,看起來卻并不虛弱。
褪去這些,只餘深不可測的……疏離。
蕭十一郎已覺出不對。
此刻連城璧雖然坐着,卻更像站在高處,冷冷俯瞰着他!
自他與連城璧相識,他從不會如此。
蕭十一郎的心緩緩下墜入深淵。
連城璧細細端詳蕭十一郎,雙眼微眯。
良久,他才淡淡道:“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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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