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崖下有光(二)
懸崖高遠,天地泰然蒼茫。
沈璧君的馬車差點墜落懸崖,卻又被小公子攔下。
小公子的面色卻不愉快:“又是你,你又是陰魂不散。”
來人并非連城璧,卻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不語。
小公子退至懸崖邊,将劍擱在沈璧君頸上,歡快道:“你別過來。你若是過來,我就先抹了她的脖子,再跳下去。”
蕭十一郎頓住了腳步。
小公子道:“你上次既然說不想要搶她當老婆,又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救她?”
沈璧君臉色一變。
原來真是這個青年救了她!而她不但沒有聽救命恩人的話,反而自投羅網!
她羞愧得幾乎想要撞牆。然而看見青年冷淡的臉色,心中又莫名升起一絲希冀。
蕭十一郎道:“我喜歡救她,那便救她。”
小公子奇道:“你就這麽喜歡救連城璧的妻子?”
蕭十一郎的面色陡然扭曲,快到叫小公子幾乎捕捉不住。
小公子皺眉:“那你其實是喜歡同我作對。那柳永南把她帶走時,也沒見得你去救她。”
蕭十一郎一笑。但他黑亮的眼睛卻沒有笑:“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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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認真道:“你既然也不喜歡我,又為何要同我作對?”
蕭十一郎道:“原因你難道不知道?”
小公子目光閃動,很快便歉然道:“好,那次誣陷你确實是我不對。大不了我去澄清真相,讓天下人不再誤會你。然後我們兩清,你也就不要再跟着我,好不好?”
蕭十一郎嗤笑一聲:“拿了你的頭,我一樣能澄清。”
小公子臉色蒼白,墨眸流光婉轉,一副被欺負慘了的模樣:“你這人怎生這般殘忍!”
蕭十一郎悠然道:“不若閣下。”
蕭十一郎指的,自然是司空曙一事。
小公子像是被噎了一下,忍不住嘆了口氣:“上上上次是你拖住了我的腳步,連城璧才能趕上救她;上上次是你劃了一刀,連城璧才能安然脫身;上一次你救了她,她不僅什麽感激的話都不說,反而被柳永南就騙走了;這一次你還要救她,難道就不怕再次徒勞無獲?”
沈璧君臉如火燒。
她一直自信自己的才智,小公子每一句話,卻都在嘲諷她的識人不明,愚昧白癡!
沈璧君向來泰然自若,已有二十多年。 但是面對小公子,她再無法保持平素淡然。
蕭十一郎道:“我把她送回去,整個沈家的酒就都是我的了。”他說完這一句話,眸中略有微妙情緒。
他這一輩子嗜酒如命,也許終有一日,他會死在酒上。
小公子沒有看見他眼中複雜情感,道:“沈家都沒了,你送她回去做甚麽?”
沈璧君臉色一變,厲聲道:“你說什麽?沈家沒了是什麽意思!你莫要在此危言聳聽!”
她此時渾身氣質陡然一變,倒叫小公子詫異的看了她好幾眼。
小公子頓了半晌,吊足了胃口,才道:“咦,你不知道麽?三天前沈家就被人燒了,沈家人死的差不多了。”
沈璧君臉色煞白,搖搖欲墜。
她告訴自己不下百次,莫要輕信這小公子的話。驟然聽聞此言,依然是無可自己得信了。
她的唇動了動,再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小公子控制住刀尖不會割破她的喉嚨,俏皮道:“不信你就問問他,沈家還在不在。”
沈璧君倉皇無措,豁然看向蕭十一郎。
她清晰見得青年微不可察搖頭:“連城璧還在,她自然要回去。”
沈璧君聽聞此言,猛然只覺晴天霹靂!
——他沒有否認,沈家不在了!
屹立江湖兩百多年的沈家怎麽會不在了?
她的沈家,怎麽可能會不在的?
沈璧君呼吸困難,慘白的臉色,卻更添一分憔悴而叫人心碎的美。
蕭十一郎皺眉。
小公子癡迷撫着她的臉頰,吃吃道:“沈璧君啊……沈璧君。如果我有你這樣的容貌——你說,他還會想別的女人麽……?”複而,她又笑道。“我說的是什麽傻話?得不到才是最好……我長得如何,又有什麽關系?”
蕭十一郎不去管她語氣中的凄涼,不動聲色重複了一遍:“他?”
小公子卻不再繼續說,只是道:“對了,沈家的人差不多已經死絕了。留下來的,除了你,還有……”
沈璧君随話語睜大眼,提起了心:“奶奶……我奶奶呢?我奶奶呢!”
“哦,她倒是沒死。”小公子說完,看着沈璧君松了口氣,又惡作劇一般道:“雖然沒有死,但沈老太君那兩條腿,已經廢了。”
沈家沒了!
沈家死的差不多了!
神老太君雙腿俱斷了!
連二連三的噩耗打擊而來,沈璧君只覺雙腿驟然一軟。 她無法想象叱咤一生的老太君,失去了雙腿,又是如何光景。
她無法想象,兩行清淚自然而然便落了下來。
天地寂寥。
天幕深遠,湛藍叫人心碎。仿佛便在沈璧君這兩行淚中,無形悲憫着世人。
蕭十一郎默然看着,傾耳之際卻聽得微不可聞的“噠噠”聲。
馬蹄紛沓。
誰人策馬奔騰,往此地飛馳而來?
小公子彎了唇角:“呵,說起來這一次沈家大難,連城璧到是站起來了。他雖然身負重傷,但到底也不負機會,成功站到了年輕一代的頂峰。”
沈璧君渾身一震。
小公子又像是自言自語:“聽沈家幸存之人說,這一次後,連城璧便要正式追殺蕭十一郎。不僅要割下他的頭,還要奪回割鹿刀。唔……也許他準備稱霸江湖了。”
蕭十一郎心神一蕩,手劇烈一顫。
——連城璧決計不會如此!
他張了張口,想要反駁,沈璧君已大叫了起來:“不會的!城璧決計不會的!他不會這樣利用沈家,不會的!”
蕭十一郎面色有些黯然。
他想開口質問,卻無立場。這個世界已有一個能名正言順質問連城璧的人,他蕭十一郎……又算得了甚麽?
他心中悲戚,只想甩袖走人。然他到底沒有走。
概因——他還想見見那個人。
小公子不耐煩道:“你懂什麽,就是因為蕭十一郎,連城璧才沒有得到割鹿刀,沈家才招來此番禍事。我要是連城璧,早就不管沈家,直接去追殺蕭十一郎了。”
沈璧君所有的話皆被噎了回去。
她面白如枯骨,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魂魄,迅速枯萎了!
蕭十一郎眼中忍不住露出些許的憐憫。
馬蹄聲由遠及近,蕭十一郎甚至不再需要閉眼,也能聽得。
他轉頭,凝望兩人側面相接的遠處。
遠處塵埃飛揚。
他看的到,最前面的那個尚且遙遠的身影,是連城璧。
穿着随意的貴公子一身錦衣,縱馬飛馳而來。
蕭十一郎只覺連城璧是在看自己。那目光溫柔專注,仿佛能灼燒他的心。
蕭十一郎心中五味陳雜,強自按下一見連城璧便飛揚的心。
這樣不對的,蕭十一郎告訴自己。
蕭十一郎,連城璧……兩個世界之人。
……過客。
小公子忽然撤刀,又說了一句話:“對了,沈大美人兒。你眼前這個人呢,當日也看到了你的銷魂嬌軀。而這個人——就叫蕭十一郎。”
沈璧君瞳仁驟然一縮。
她猛然擡頭去看蕭十一郎,見他眼中萬分古怪的笑容,渾身一震!
她狂吼一聲,拔出了蕭十一郎腰帶上的刀,一刀刺向藏十一郎的胸膛。
蕭十一郎還是靜靜望着來路的遠方,甚至唇角都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小公子不知他在看什麽,直覺大為不妙。她以為蕭十一郎必然會躲,那麽她便能抓住這一時機,暗算他。然而蕭十一郎竟是一動不動,任由他自己的刀,刺入了他的胸膛!
【刀鋒冰冷。
他幾乎能感覺到冰冷的刀鋒刺入他的皮肉,擦過他的肋骨,瞬間讓他灼熱的心都冷卻了下來。
他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整個人似已全都麻木。】【原著】沈璧君也呆住了。
她也想不到自己這一刀,競真的能刺傷蕭十一郎。
她這一生從上未如此瘋狂,不由心下惶恐。她雙腿一軟,驟然癱倒在蕭十一郎面前。
連城璧也呆了。
他眼睜睜看着沈璧君抽刀,而蕭十一郎竟一動不動,任由她送了進去。
他看清了蕭十一郎的眼神,恍惚的,惘然的,眷念的……
又恍若解脫。
蕭十一郎确實覺得解脫。
初見少年時候的心動,年複一年增加的挂念。聽他說“我想念你,十一”,聽他說“我等了你四年”……他明明什麽都沒有錯,連城璧卻總有千萬種手段,叫蕭十一郎覺得,好像他欠了他許多。
他說不清,理不明。在連城璧身邊,思維都要混沌凝固。他只要一笑,他就失了理智。
也許死了……才一了百了。
再不會,被引誘抑或利用。
心中此般凄涼,他凝眸朝連城璧露出一個微笑,輕聲道:“我不欠你了……”
蕭十一郎不欠連城璧,從來不欠。
連城璧忽然克制不住渾身顫栗。
馬還在狂奔,嘶鳴驚醒了所有的人。小公子驚慌的表情,沈璧君茫然的表情,全部全部彙聚成蒼白漸褪色的背景。
蕭十一郎在笑,連城璧知道。
笑中還有無奈悲哀,連城璧也知道。
可他不知道。
——原來他的心,也會這般的痛的。
蕭十一郎卻不再看他,只是垂眸去看胸口的刀。他的刀為他殺了許多的人,染了那麽多的血。
原來連城璧沒有說錯。
——出來混,總有一日要還的。
他笑了聲,笑容說不出的自嘲冷靜。而後他緩緩抽出了刀,縱然胸口血液噴薄而出,亦無所謂。
連城璧便清晰看見,整個黑白的世界,忽然就被這洶湧而來的血色淹沒。
他在馬背上怔怔看着,幾近窒息。
小公子終于清醒過來。他看了看已身負重傷的蕭十一郎,再看了看心神恍惚的沈璧君,毫不猶豫往另一個方向逃去。
這世上女人總是猶猶豫豫,少有主見。如小公子,女人能做到她這份上,已經很了不起了。
蕭十一郎自然也不會去管她。
他只是靜靜凝視連城璧,目光黑亮一如初見。而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
第一步,連城璧像是知道了他的意圖,死死盯着他。
第二步,距離快速拉近,卻像是永遠再無法觸及。
第三步,蕭十一郎微笑着,迅速落了下去。
連城璧一腳踏在馬背之上,力道之大甚至叫馬兒跪倒在地上。他身形猶如一道閃電,掠過懸崖,穩穩拉住了蕭十一郎手!
他死死拉着蕭十一郎的手,姿态決然。
蕭十一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身體一點點向上,一點點被他拉了上去。
他忽然覺得很累。
他努力仰頭,朝連城璧露出一個笑容。而後伸直了手,又飛快滑了下去。
連城璧瞳仁驟然緊縮!
他毫不遲疑拔出了劍,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亦随之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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