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崖下有光(一)
沈璧君醒來時,天色黑的可怕,只有身邊一點亮光。
她覺得自己一直陷入昏昏沉沉之中,掙紮在清醒與入夢邊緣。一如她清楚之前一直有個人陪着自己,聲色間帶着安穩的意味。只是他後來走了,而她暈眩之中又被人抱來抱去,叫她心生惶恐。後來終于被放到平整的地方,不再移動了,那股安心的味道卻不再出現了。
後來她忽然便聽到有人在唱着歌,與她慣聽的婉轉溫柔歌曲不同,歌聲低沉略有沙啞,模詞意卻是不甚清晰、聽不真切。
乍聽曲不成調,聽多了只覺說不出的蕭索落寞。
她不知聽了多久,終于在聞到香味時,睜開眼。
映入眼中的是小小破廟。這間廟不僅小,更是破得不成樣子。有風從四面八方漏進來,火焰一直閃動,火堆對面有個人正伸着雙手在烤火。
便是他在唱那歌。
閉着眼時,聽力會敏感許多。而待她醒了,那曲調聽起來卻愈發模糊。
沈璧君又聽了許久,後知後覺才想到,她本該先想想自己的處境才是。
三秋農忙已過,田野之中盡是來不及搬運焚燒的草垛。此時沈璧君便睡在幹稻草之上,雖然不及她的床,卻比睡地上要好的太多。
沈壁君心中有了一分感激。
沈璧君動了動,便被那青年聽到了聲響。他并沒有擡頭,只是冷冷道:“躺下去,別亂動!”
他的聲音很冷淡,帶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沈璧君這一輩子還沒聽到過這樣命令的語氣。她下意識往草垛深處縮了縮,片刻想到自己軟弱,豁然擡頭凝視蕭十一郎。她壓下心中怒氣,盡量平靜道:“你是誰?這裏是哪裏?你……你又想做什麽?”
蕭十一郎不看她,慢悠悠盛了碗粥,遞給她:“有力氣懷疑人,不如喝碗粥。”
沈璧君又往草垛裏縮了縮。她死死盯着蕭十一郎的臉,目光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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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張臉平凡無奇,沈璧君卻總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
在哪裏呢——她又想不起來了。
蕭十一郎淡淡看着她,又像是命令一樣說:“把這個喝下去。”
沈璧君不動。她将目光放到眼前的這一碗米粥上,肚子已抗議般發出些微響動。她聞着香味,吞了口口水。
她很想吃東西。可這粥實在來歷不明。她只好忍耐,再試探道:“我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她記得昏迷之前連城璧已找到了她,現在連城璧又在哪裏呢?“你可知我夫君……無瑕公子連城璧,又在哪裏?”
蕭十一郎的聲音又冷了一分:“我不知道。”
沈璧君張了張口。但她看青年那般不耐表情,便不再問了。
這個人到底是壞人還是好人呢?沈璧君忍不住想。他雖然很冷淡,卻看不出任何的惡意。
可是真正的壞人,也不會在臉上寫着“我是壞人”幾個字。
譬如那小公子。
一想到小公子,沈璧君就渾身顫栗。
蕭十一郎一點未察覺,只道:“喝粥。”
也許是這幾日的心驚膽戰叫沈璧君心中聚了太多的怨怼,她竟遷怒一般恨恨瞪了蕭十一郎一眼,揮手打翻那一碗粥。
本來破了個口子的瓷碗“碰——”一聲裂成兩半,沈璧君心中卻出奇沒有任何懼意了。甚至想到這青年有可能會毒打辱罵她,她也是揚起了一絲微笑。
因為一想到她先前經歷,沈璧君便覺得,毒打根本算不得什麽!
卻不想那青年根本不理她。
他看了地上的碗一眼,不置可否轉身。而後坐回他原先的位置,将鍋中剩餘的小半碗米粥喝了下去。
沈璧君目瞪口呆。
那青年從容将臉轉向廟外,靜靜看着天幕。
安靜從容的青年。
沈璧君很想問他一些事情。可無論她說什麽,那青年都只是沉默不語。
她說了幾句話,便也覺得毫無意義。
待冷靜下來,心中怒氣漸消失,恐懼、饑餓、難受又如潮水般将沈璧君包圍。她抱着自己縮在草堆裏,忍不住去看被她砸了的那一碗粥。
放在平時,她決計不會去稀罕這麽一碗粥。但此時此刻,她卻十分後悔先前舉動。甚至從那青年幾乎狼吞虎咽的動作裏,幻想出了這一碗粥的溫暖美好。
她有多餓,就忍不住将之想的多好喝,也就有多後悔。
但她是淑女。
淑女絕不會無禮。更不會無禮一次,再無禮第二次。
天終于亮了。
沈璧君想了整整一夜,饑腸辘辘之下思維亦出現滞留。她只覺得記憶似乎出現漏洞,清醒之間各種場景轉變她全然沒有印象。
她好像一直沉睡,又似乎經歷了很多。但任憑她如何回憶,都想不出事情始末。
她只記得她回無垢山莊路經一家酒鋪,而後她被小公子所擒,陷入昏睡。待她醒來,連城璧已追了過來。接着……
沈璧君渾身抖了抖,将自己抱得更緊。
這之後她又陷入昏迷,醒來卻在這裏。
她舉目四顧,唯有茫然。
對面靜坐了一夜的青年,終于有了動作。
他起了身,側了臉冷淡道:“起來,我送你回……去。”
還是那般無禮到輕易叫沈璧君皺眉的語氣,但他的話語內容又是叫沈璧君反駁不了的美好。
沈璧君只好閉嘴,細細端詳這青年。
——真是奇怪的人,沈璧君這般想。
可到底是在哪裏見過呢?
她一邊想着,一邊掙紮着起身。餓了兩日的身體已虛弱不堪了,她眼前一黑,晃了晃,差點倒地。
待她視線重新清晰,進入視線的,卻不止青年了。
這破廟裏居然還會有人會來,真讓人想不到。
而來的兩人相貌堂堂衣着華麗,更叫人奇怪。
蕭十一郎漫不經心打量他們,手指下意識曲緊。
兩人面色不善地凝視他,而後又轉身面對沈璧君。彬彬有禮詢問道:“這位可是連夫人?”
他見沈璧君一愣,而後遲疑道:“兩位是……”
兩人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在下彭鵬飛,與連公子本是故交。那日夫人與連公子大喜之日,在下還曾去叨擾過一杯喜酒。”
蕭十一郎彎了彎唇角,露出似笑非笑的嘲諷表情。故交?這彭鵬飛恐怕也只與連城璧說過幾句話罷了。
若說過幾句話便是故交,他與連城璧大抵都成知己了。
他一方漫不經心思索連城璧關系,一邊聽他們說話。面對這些人,沈璧君便再無任何弱勢,談吐優雅,進退得體。
恍惚間,尤能見到連城璧的影子。
可到底不是連城璧。
因為若是他,是決不會被騙的。
與那彭鵬飛同來的柳永南道:“此前連夫人忽然不見了,連公子甚是擔憂。是以拜托我們,一同尋找連夫人。”
沈璧君聽聞如此,哪裏還會懷疑,只露出驚喜的表情:“如此真真是麻煩兩位了!”
她已忘記一旁那個冷漠又奇怪的青年,欣然同意兩人邀請,跟随他們回去。
她踏出一步,忽然聽的那青年悠然道:“他又為何不自己來?”
三人愣了半晌,才想到他是指連城璧。
柳永南見沈璧君面色一僵,便呵呵一笑道:“這自然是因連少太忙了。”
沈璧君的神色有些黯然:“是啊……他總有值得忙的事情。”
比起柳色青等人,連城璧其實一點也不忙。連城璧做任何事情皆有計劃,因此即便出意外,亦不會手忙腳亂。相反,成親四年來,每隔幾日連城璧都會帶着沈璧君出門游玩。
縱然如此,沈璧君卻希望連城璧能再多陪陪她。
蕭十一郎斂眉,不為所動:“呵,有何事會比妻子失蹤更能叫他忙?”
柳永南的眉頭緩緩皺了起來:“閣下既知連夫人身份,又豈會不知連少為沈家之事忙得依不可開交?”
沈璧君只覺呼吸驟然一窒:“柳先生……您是說沈家出了什麽事?”
柳永南眉皺得更深。他踟躇着看了沈璧君一眼,而後扯出一個微笑:“沒、也沒——什麽大事……”
他雖是般說,眼神卻是游離着,再不敢看沈璧君越來越蒼白的臉。
蕭十一郎冷冷瞧着。
這人滿臉愧疚心虛,卻仿佛只是将重大消息說漏了嘴,更叫沈璧君深信不疑。
——這一招欲擒故縱,用得可真是恰到時機。
蕭十一郎說:“你真要跟着他們走?”
蕭十一郎的話總是很突兀,成功讓其餘幾人橫眉冷對。尤其是彭鵬飛與柳永南,足夠憤怒。
沈璧君緩緩皺眉:“為什麽不?”
她雖然覺得這青年不像壞人,卻也說服不了自己相信他。
蕭十一郎不再說話。
他沉默看沈璧君歸心似箭一般躍上柳永南身後的轎子,飛快不見蹤跡。
就算沈璧君死在他們手裏,又與他何幹呢?
他蕭十一郎,早已仁至義盡。
可也許他并不太清楚。
很多時候,情感糾葛并非仁至義盡一個詞就能概括。
沈璧君是滿心歡喜與期待走出破廟的。
然而半個時辰後,她幾乎絕望了。
——她又見到了小公子。
那個貌若潘安的孩子,不僅是女扮男裝,更有着天下人難以匹敵的惡毒的心!
沈璧君全身心都要顫抖了。
半個時辰前,那個青年曾問過她一句“你真的要跟他們走”,當時她并不明白為何他接二連三懷疑她夫君的朋友;半個時辰後,她忍不住想如果是那眼睛很亮的青年,是否她便不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他看起來那麽冷淡,但又那麽刀槍不入。那樣的男人,定不會為了她的容顏,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
她已經想到那個人是誰了!
當日她第一次被小公子所擒,在昏迷之前隐約看見那個潦倒的酒鬼忽然起身,攔住了小公子!
果然是他救了她!
——而後來連城璧來了,她卻沒有見到他,定是他報的信!
不得不說,女人便是女人。
很多女人最喜歡做的事情,其實是一廂情願。她們讨厭一個男人時,往往可以将他想象成作奸犯科罄竹難書之人。而一旦心裏認同了他,又瞬間可以把他想成世上最好,最善良的人。
沈璧君自然是這樣的女人。
涉世未深的女人,也最是天真。
小公子看起來溫柔俏皮的笑容還在眼前,沈璧君卻寧願面對毒蛇,也不願再看見她!
她雙眼無神看向小公子身後,心中眷念愈深,便喃喃喚了聲:“夫君……”
而後她便看見,小公子面色陡然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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