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沈家劫難(三)
這一夜血戰,等候在外的人誰也不知死在連城璧劍下的第一人,是趙無極。
而第二人,是屠嘯天。
知曉這事的人,除了連城璧,便只有不會說話的人。
死人才永遠不會說話。
天下人只會認為兩位大俠為保護沈家,為守護正義鞠躬盡瘁,縱然是死也在所不惜。
這多完美呢?
在此之前,他們雖作奸犯科喪盡天良,金玉其外內裏腐朽發臭。
如今他們死了,卻也保持着正義光輝,享世人崇敬而永垂不朽。
這多完美呢!
連城璧面上泰然自若,眼神丁點不變。
殺人之後總有情緒波動。或愉悅,或解脫,或緊張,抑或害怕。昔日小公子殺了屠嘯天,便是愉悅,仿佛有着一種割鹿天下的快意。
可連城璧心情半點不變,和他走進來之前一樣,恍若方才殺人的根本不是他。
——誰說兇手是他呢?
這一夜十分漫長。
天将亮時,傾城黑雲終于降了雨。
大雨籠罩中一片凄茫不甚清晰,卻有許多人侯在沈家大門外,見證一場奇跡抑或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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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之中漸漸出現一個模糊的身影。縱然渾身狼狽,也不減他一如行徑水墨長廊的風采。
無瑕公子,連城璧。
人群先是一片寂寥,而後才有竊竊私語。直至連城璧走近,衆人看清他抱着已然昏厥的老太君,陡然爆發出熱烈的呼聲。
七年前銅椰島之戰,海靈子一戰成名。
七年後自沈家廢墟走出的連城璧,一貫不染纖塵的青衫雖沾滿鮮血污穢破碎不堪,卻是如此的震撼人心。
——因為他憑着這一己之力力挽狂瀾,憑着這一己之力救出了沈老太君。
此後連城璧必将獨立于年少君子之稱,跻身高手之列,超越趙無極等人。
所有人都在關注老太君傷勢如何,沈家如何。
自然也無人看出,他瞳仁深處何等氣定神閑。
沈家之變太過倉促。
在這一日的清晨,連城璧與沈璧君離去。
此時蕭十一郎與割鹿刀依然未有任何消息,厲剛等人亦無待下去的必要。便接二連三朝向沈老太君告了辭,啓程歸去。
想不到這一晚上,便出了此等大事!
沈家一下子倒了兩人,濟南最有名的李大夫已被請來。
李大夫先給老太君看過,言老太君過于耗費心力,需多家休息,切記不可操勞雲雲。而後又給沈璧君號了脈,說她陡遭慘變,郁結于心,這才昏迷不醒。等燒退了,沈璧君便也能醒了。
連城璧舒了口氣,恭敬将人送走。
而此時,已然離去的大俠少俠們也已聽聞此消息,片刻不停趕了回來。
不管他們心中是覺得晦氣抑或郁悶,反正面上就是千篇一律的擔憂。一衆人見了連城璧,皆大義凜然表示願盡綿薄之力,幫助沈家雲雲。
也許有人已想到了割鹿刀,但憑其人絞盡腦汁,抑無法自蛛絲馬跡中尋得任何線索,證明猜測真假。
畢竟從割鹿刀之名出現在江湖,時至如今不過短短幾日,已是一波三折。
這把據說能夠割鹿天下的刀,先以着極盡嚣張的姿态出現在江湖。甚至鑄刀者邀請趙無極、司空等最有名氣的四位大俠護刀入關,要從中流砥柱的“六君子”中選出一人。
究竟花落誰家,暫且不論。由這四人護刀,便真真以為萬無一失。
豈知這萬無一失的下場,是刀丢了!
刀真的丢了?又是怎麽丢的?又是誰,竟能從四大俠手中,輕而易舉奪走割鹿刀?!
當時大廳之中所有人雖皆是面不改色,心中震驚卻可見一斑。
趙無極只說了兩個名字。一曰風四娘,二曰蕭十一郎。柳色青等人不揭發風四娘,便是要用她引出蕭十一郎。
世人之心思,其實很好猜。
有人揣着明白裝糊塗;有人愚昧至被當做炮灰,也一無所覺。
唯二揣着明白裝糊塗的,一個是趙無極,另一個便是連城璧。
因為蕭十一郎便在那一個大廳之中,而趙無極卻甚至連蕭十一郎都未有認出——何等可笑呢?
世事總歸難料。
深夜逼殺司空曙的小公子,自以為萬無一失;而海靈子與屠嘯天,亦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龜縮心态,導致這原先天衣無縫的計劃,在連城璧出人意料的插足之下全盤崩裂。
也許連城璧原本未必有如此閑情逸致,陪着小公子玩這一出貓捉耗子的游戲。
歸根究底,還是睚眦必報。
而衆人以為此時必為沈家心急如焚的連城璧,卻是在沈家別院中安然飲茶。
他很悠閑。
抑或是說,他還在等小公子的下一招。
這場風波——自是未平!
天已經亮了,雨後的濟南天幕空明清遠;
偶爾有涼風掠過,輕拂在身上甚是舒爽。
一切看起來皆是那般寧靜安詳。
除了沈璧君。
她只覺得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陷入了夢靥,掙紮哭泣。她喊着連城璧的名字,看他微笑走遠,眼中滿身鄙棄。
她知道這些都是假的,因為連城璧根本不會對她露出這樣的神色,縱然她的身子給人看了,縱然連城璧必然心中不喜。
連城璧也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他甚至舍不得對她說任何重話。
這樣的溫柔,讓她可以繼續自欺欺人,以為連城璧有朝一日,終于可以被她打動。
然而她也知道,連城璧絕對不會屬于她。
他屬于連家,屬于江湖,屬于天下……抑或屬于他心中的那一個她。
唯獨不屬于沈璧君。
她第一次知曉,是在新婚之夜;第二次知曉,是在沈家聽聞那蕭十一郎的消息。
沈璧君永遠無法遺忘連城璧聽聞那四字的光芒。她不懂這光芒為何而來,便勸連城璧随屠嘯天等人前去。
怎知弄巧成拙。
若是再重來一次,沈璧君決計要拖住連城璧的手。無論他多期待與那蕭十一郎的交手,她也再不會放開手!
蕭十一郎靠着斷牆,面無表情瞧着草垛之上昏睡中的女子。
他的眼中滿滿皆是複雜。有欣賞,有同情,更有一絲冷漠與絕情。他就這般五味陳雜瞧着沈璧君,看着她掙紮哭泣,聽她喊着連城璧的名字。
這個女人淡雅而美麗,聰明且溫柔,自信卻不自傲。與無瑕公子連城璧,便真是天生一對。
蕭十一郎閉了閉眼,決定待她醒來了,便将她送回連城璧身邊去。
他起身,漫不經心撥弄火堆,終究是露出了一個諷笑:“蕭十一郎……蕭十一郎,像你這樣的人,也只能孤獨一輩子……”
此時距沈家被毀已有兩日,離沈家別院再度被襲已近一日。
——不錯,沈家被毀後,退居別院的連城璧等人遭襲。
前一夜蕭十一郎收到消息時,襲擊已開始了。他一時間只覺心髒被人緊緊攥了,腦中一片空白。待他清醒過來,人已在沈家別院之中。
他快速掠過一具又一具屍體,在希望與驚恐邊緣徘徊。他終于看見了連城璧,揚劍揮灑,姿态從容不迫,尤有餘力。
這一刻蕭十一郎居然覺得自己很了解他,了解到他甚至覺得自己望穿了這一段距離,清楚看見連城璧眼底的運籌帷幄。
他死死盯着連城璧,手腳冰冷心迅速往下墜。
他不得不相信,這只是連城璧布下的局而已。
也許他早已決定,要以沈家老太君、沈璧君為餌。故意放出沈家被襲的消息,召回那些已然離開的俠客們,助他抵抗這一場襲擊。
也許他還有更多的後招,或者是布了更遠的一局……也許他蕭十一郎,也是被連城璧劃入其中的一顆棋子。
這不過是他與小公子的博弈,是他算盡的機關。
……也唯有他蕭十一郎,像個傻瓜一樣擔心他。
他是失魂落魄得走出來,忽然想要唱那一首歌。他哈哈一笑,低聲開始哼起來。
“暮春三月,羊歡草長,天寒地凍,問誰飼狼?
人心憐羊,狼心獨倫,天心難測,世情如霜……”
黑夜此般幽寂,歌聲又是如此孤獨,甚至覆着世人悚然的孤獨死寂。
概因他是蕭十一郎。蕭十一郎的孤獨,無需世人讀懂。
蕭十一郎東倒西歪得走。
他還沒喝酒,卻覺得自己頭暈目眩恍若喝了十多碗酒,甚至連歌聲都只有斷斷續續的了。
往常這時候,風四娘總是罵他“呆子”。蕭十一郎越唱越覺得自己不是個呆子,而是傻瓜。
萬籁俱靜之下,忽然想起一陣急促的車軸聲。
他楞了半晌。望着奪道飛奔出城的馬車,面色陡然一改頹然,猛然朝着馬車追去。
小公子心情很不好。
她好不容易犧牲了所有人,終于偷出了沈璧君,怎知又遇見了眼前這個煞星。
——蕭十一郎!
小公子嘆了口氣,目光閃爍:“你怎麽就這麽陰魂不散呢?”
蕭十一郎淡淡看着小公子,眼中神色極淡:“放下她,你可以走了。”
小公子聞言,眨眼。
她原先可愛無比的眼,忽然就覆了無比誘人的魅惑。她吃吃笑起來,原先中性的聲音,也帶了無端的酥軟:“世人常說得不到的是最好,而得到的反而成興致缺缺。你認為,她美麽?”
她懷裏的沈璧君緊閉着眼,面色蒼白,緊一眼便足叫人揪心憐痛。
蕭十一郎不置可否看了眼沈璧君,眼中一絲驚豔亦是欠缺。仿佛豎在他面前的,不過只是一根木頭。
甚至,這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其實連根木頭也是不如。
小公子摸摸她的臉,奇道:“你竟然認為她不漂亮?”
蕭十一郎嗤笑一聲:“她的漂亮自有天下人稱贊,于我何幹。”
小公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真是可愛。你既然不覺得她漂亮,定也不是要搶回去做老婆。既然這樣,你要她做什麽?”
蕭十一郎笑道:“我不告訴你。”
小公子吃吃笑道:“真可惜,原本我還想給你找個老婆的。”
蕭十一郎靠着樹而立,緩緩道:“你就挺好的。”
小公子欣喜道:“十一郎是覺得我美麽?”
她這般說着,眼中柔情萬千,就連唇角綻放出如花般美麗的笑容。那一瞬之間的芳華,已是少有人可媲美。
蕭十一郎目光漸深,他忽然一笑:“換個時間,我倒一定會說你美。”
小公子渾身一震,瞳仁驟然緊縮。
蕭十一郎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嗤笑了聲:“呵呵,敢在這天下第一美人面前說自己美,你到底是以為天下人眼睛瞎了呢,還是天生喜歡自取其辱?”
小公子渾身一震,怒極反笑。
她忽然将手中美人丢了過來,而後将全部暗器都往沈璧君身上扔去。蕭十一郎只來得及奪下沈璧君,小公子已經不見了。
而後,蕭十一郎便随意找了個破廟歇腳,卻不想沈璧君又昏迷整整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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