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沈家劫難（二）

這一夜風很大，天幕為烏雲遮掩，黯黑無光。

遠方府邸前指路的燈籠幻明幻滅，萬分詭谲。

客棧裏氣氛一直陰沉。

小公子撫着臉頰傷痕。方才上了最好的藥，此時臉頰涼絲絲的沒有半點疼痛，想來過個幾日便會痊愈，看不出疤來。

她眼中光芒躍動。配合她可愛靈動的臉，又是一身錦衣男裝，說不出的豐神俊朗。

兩個時辰前，她被連城璧追上。丢了沈璧君，死了海靈子，真真損兵折将。

小公子不明白。

以連城璧的權力欲，又怎會放棄唾手可得的蕭十一郎之頭與割鹿刀，轉道回頭救沈璧君？

他怎麽能看穿那是一場騙局？

連城璧怎麽會回來？

除非……他一早便知道這是一場騙局。

小公子已經想到了關鍵所在。

蕭十一郎阻撓她奪走沈璧君時，透露當日他們逼殺司空曙，他便在一旁。而今連城璧不顧蕭十一郎與割鹿刀誘惑歸來找回妻子，想必當日一樣是在一旁。

她手指一緊，茶杯砰然碎裂。一旁端坐着屠嘯天，就差點要跳起來了！

小公子看到這場景，哪裏還能不明白？她悠然給自己倒了杯茶，淺呡一口潤潤已然幹燥的唇瓣，而後又恢複一慣的從容：“屠大俠，本公子有個問題要問你。”

屠嘯天腦上冷汗漸漸滲出，忙擦了擦汗，躬身道：“您問，您請問……在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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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悠然道：“倒也不必如此。你只要告訴我——當日你将沈家之人引到司空曙屍體邊上，那連城璧又在何處？”

小公子話語一落，屠嘯天渾身一個激靈。他對着小公子的臉，結結巴巴道：“他、他他……他在——”

小公子依然是笑：“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那連城璧定是站在司空曙旁邊，等着你們，對不對？”

屠嘯天渾身顫栗。他看着小公子如花般美麗的笑靥，竟雙腿一軟，控制不住得跪了下去。

小公子微微睜大了眼，滿臉驚訝：“啧啧，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上跪黃天下跪父母！屠大俠又如何跪本公子呢？難道你想折了本公子的壽？”

屠嘯天已經抖得如同篩糠了。

小公子嘆了口氣，起身将他扶起：“怎麽說也是六七十歲的人了，這麽抖也不怕散架麽？”

屠嘯天幾乎已怕得連話都不會說了：“……公子教訓的四，四……”

小公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明所以嘆了口氣。

屠嘯天差點又要腿軟了。

又一個聲音道：“那依公子之間，我等又待如何？”

此時客棧之中陪着小公子的人，其實還有另一個人。

便是先天無極門掌門人，趙無極。

趙無極此名極有深意。趙氏自古多俊傑，造父參駕八駿，武靈王胡服騎射……無極兩字又包羅萬象，或曰太極陰陽從其生。

如若被喚作“趙無極”，若處江湖之遠，又定是澤野之宗師，世外之高人。

而這個趙無極，無疑是人人稱頌的大俠。

如今他已年逾半百了。

與大多江湖豪俠相同，他如今發福，整個人看起來圓墩墩的。他圓圓的臉上常帶着笑容，态度溫文和氣。任誰看到他，都覺得這位掌門人從容尊貴，和藹慈祥。

但看着慈祥和藹又有什麽用？慈祥和藹又不能當飯吃，更不能為他博取此般稱號！

無論是海靈子，屠嘯天，司空曙，抑或他趙無極。其實背地裏所作所為也不會比那蕭十一郎仁慈到哪裏去。

大家彼此都是心照不宣——斬草除根，他們只會做的更絕！

雖然他們都已将證據磨滅一幹二淨，但夜路走多了總歸是會遇到鬼的。

小公子便是遇見的第一個小鬼，甚至可以說她其實是個鬼差。真正叫他們心中惶恐無可反抗的，是小公子背後的那一個“天公子”。

那個人，幾乎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切不可能的事情，全部掌握在他手中。他控制了關外江湖，又想再控制中原武林。

而他們這些所謂的俠之大者，也不過只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斃，而後成為他掌握天下的跳板。

他們還不想死。

這道貌岸然的世界已夠肮髒了。他們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之中微不足道的平凡之人罷了。蝼蟻尚且茍活于世，他們又如何能不惜命？

是以屠嘯天、海靈子、趙無極，幾乎是瞬間便決意投靠小公子陣營。 從護送割鹿刀開始，設下一個又一個的局。

這其實是一條不歸路。

無論是嫁禍蕭十一郎欺瞞世人，抑或引走連城璧奪走他妻子。計劃簡單，又瞧着天衣無縫。

終究還是出了問題。

趙無極出現在這裏，那麽毫無疑問參與營救小公子的第三人，便是他了。

比起慌不擇言的屠嘯天，此時他風度依然，面上微笑如初：“那連城璧如今恐怕已猜出我等身份，依公子之間，可有對策？”

小公子聞言，又是一嘆。

她忽然高深莫測道：“若當初幫我引開連城璧的人是你，那該有多好啊！”

趙無極渾身一僵。

與其餘人不同，趙無極其實更聰明，更狡猾，至少他能在小公子施號發令前便置身事外。即便将來事發，他也能保證自己不被拖下水。

而此時此刻，他自然也聽懂了小公子口中的不滿。

他面上的微笑幾乎就要挂不住了，也差點如同屠嘯天一樣跳起來了。但他沒有。他甚至不去擦額上冷汗，只是扯出了個難看的笑容。

小公子不理他，反是笑了起來。

她笑的時候，眼中自然而然就多了些許女子的柔情。但這柔情似蛇蠍狠毒，幾乎沒有一個男人會喜歡享受。

小公子撫着臉頰，似乎想到連城璧與她說的那些話，眼中又浮現出有趣神色，唇角亦上揚成甜美笑容。

她輕描淡寫道：“若無對策……那便讓他消失。”

黑雲，狂風。

外表普通的馬車奔走在管道之上，極盡速度駛向濟南。

便是連城璧的馬車。

連城璧懷抱着沈璧君，閉目養神。他相貌本便足夠俊美，此刻眉目之中的溫柔，自然也足叫人淪陷。

連城璧忽然睜開眼，輕聲道：“進來。”

馬車裏便出現一個黑衣人。

連城璧雙眼微眯，語氣一如既往的輕慢：“沈家出事了？”

來人恭恭敬敬道：“是。”

“具體情況？”

“大約三刻前，沈家遭劫。此刻沈家之人，大概已死的七七八八了。”

連城璧點點頭，只道：“老太君如何？”

那人平板無波道：“安好無損。”

連城璧又道：“他們都以為老太君還在沈家？”

那人道：“是。”

連城璧摸了摸下巴：“嗯，做得不錯。”

那人并不說話，只是恭敬垂下了頭。

連城璧輕笑起來：“帶璧君前去別院，寸步不離守好她。”

那人頭垂得更低：“是。”

懷中女子已不複清晨的嬌美，只是慘白了臉色，甚至方才還陷入噩夢哭鬧着。連城璧撫了撫她的發心，揮手截斷沈璧君緊緊攥着的那一截衣袖。

他眼中露出些許的同情憐惜，終究只是嘆了口氣：“去罷。”

兩月之前連城璧已有所覺，沈家出事自然也在他預料之中。是以他早早便留下了人，要保沈老太君性命。

沈老太君雖然無礙，但總有東西，要按着既定軌道走下去。

連城璧趕到之前，沈家已經起了火；連城璧趕到之時，火勢滔天。

到處都是屍體。有前來襲擊之人的，更有沈家仆役的。

連城璧之前，進入之人都沒有出來。後來想要進去的人，甚至沖不過門口那一道火牆，就被燒死了。

而今江湖傳言潔癖深重的連城璧，毫不在意淋濕全身，決意營救沈老太君。

人們看着這張年輕的臉龐，無數挽留都哽在喉中。

因為他是無瑕公子，更是沈家的女婿。

連城璧進入沈家殘垣前，關東大俠屠嘯天與先天無極掌門人趙無極也趕到了沈家門前，與連城璧一般斬釘截鐵要救人。

連城璧眼中覆滿感動：“兩位俠肝義膽，義薄雲天！無論老太君……此等大恩大德，城壁無以為報！”

趙無極嘆息道：“連公子又何須如此。沈家之于我等，亦是有恩啊。”

大難當前，三人也不再多言，連續施展輕功，在衆人驚呼聲中飄入沈家。

門口那道火牆極盡炙熱誇張，沈家莊園裏火勢卻并不大。甚至三人沖入的花園之中，根本沒有着火。

三人已發覺不對了。

因為此時沈家之中，甚至連刺客，都一個人也沒有了！

屠嘯天與趙無極卻以為這是小公子特意安排的戲碼，便是要他們擊殺連城璧。

連城璧面上雖淡定如初，眼中卻是急迫。

屠嘯天眸光乍然。雖然連城璧表現的絲毫未曾認出他們的跡象，屠嘯天卻再不願信他。他不動聲色與趙無極對視一眼，見對方眼中的凝重，忙道：“連公子不若先行尋找老太君，我等便為你斷後。”

連城璧聞言眼中一喜，道：“多謝兩位前輩，城壁便先去尋老太君！”

他說着，果然像是毫無懷疑，轉身将後背交給他們，要往老太君方向沖去。

便是此時，出手最佳時期！

屠嘯天與趙無極同時伸手摸向配劍，同時出手。

屠嘯天已經出手，長劍豁然指向連城璧，帶着氣勁寒風！然而他詫異得發現，劍芒只有一道。

趙無極沒有出手！

屠嘯天瞳仁驟然緊縮。他瞬間已經白了臉色，牙都咬碎光了。

趙無極不出手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任屠嘯天都看出此番乃是最佳時機，連城璧又怎會毫無防備？他便冷笑着看屠嘯天果然出手，他要屠嘯天與連城璧鬥個兩敗俱傷，而後他便漁翁得利。

想他趙無極，何等聰明呢？

可尚未等他洋洋得意，他悚然瞧見一道光，比着屠嘯天更快的速度，貫穿了他的心髒！

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他只愣愣順着長劍看向其主人，只瞧見一個溫暖一如春風的笑。

長劍迅速抽離身體，帶着一絲詭異的鈍痛。他看着連城璧迅速攻向屠嘯天，那般柔和的劍法，那般決絕的殺招。

他跌跌撞撞往外跑，渾身血液以着不可思議的速度朝外噴湧。最外層的火光已經映入他眼中了，他卻無力倒了下去。

永永遠遠，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