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承君一諾(三)
——這個冬天來得實在太快了!
山谷之中尚且一如春季溫暖,一路走來綠色卻迅速褪去。
就仿佛這幾十裏路間隔之下,已成兩個世界。外界四季交替,而山谷則無需顧及世俗規律,随心所欲。
出谷的路泥濘且長。連城璧緩緩走着,并無絲毫嫌棄。
路的盡頭是一架馬車。這架馬車比之一般的都要大一些,但裝飾卻并不豪華,看起來只是大氣舒适。
連城璧自然認得,這是他的馬車。
更何況馬車邊上,還站着跟随他十年有餘的小厮,明安。
明安穿着厚重的棉衣,站在馬車上四下張望。遠遠瞧見連城璧,便回身取了披風,再飛快跑到連城璧身邊,為他披上。而後又恭恭敬敬行個禮:“主子。”
連城璧點了點頭。
他并不停頓,徑直上了馬車。車中溫暖,甫一進入,便有馨香撲鼻而來。連城璧呼吸一頓,才認出是他慣用的靜心香薰。
馬車正中是一方紅木書卷紋案幾,案幾之上置了小巧的火爐,正在煮一壺水。
明安已端來水盆,水面冒着絲絲熱氣,竟還是溫的。連城璧便洗淨了手,而後取過帕子擦淨,再遞與明安丢棄抑或毀去。
這幾乎已成他深入骨髓的習慣。然而這一個多月身在山谷,離開這些步驟,他也并未覺得不習慣。
也許是蕭十一郎讓他忘記了這些習以為常的僞裝刻意。而一旦離開蕭十一郎,他便也恢複成世人景仰的無瑕公子,并無絲毫不适。
水即将開了,已發出“咕嘟”聲。
連城璧随意靠在軟墊上,一手輕擊案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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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待他吐完,面前便也出現一人。
面前車簾并未放下,連城璧甚至清晰見得來時腳印。他思索片刻,輕笑了聲,淡道:“便留下三人守着這個山谷,莫要叫人打擾。 ”
面前少年應了一聲,神色一片淡漠。
連城璧看着少年,目光溫和:“近來我不在,沈家之事你卻做的很好,影三。”
影三聞言,目光豁然一亮。
他并不謙虛承讓,因為他并非君子。他也不掩飾眼中狂熱崇敬,因為他是真的崇敬連城璧。
他雖是影衛,平素卻并不穿夜行衣,反而穿着平民百姓的衣裳。他的五官分開來看應是極佳,但組合在一起,卻成說不出的平凡。
——便因着這一分平凡,他安然活過了成為影衛後的七個春秋——因為真正的刺客便應如大海中的一滴水,亦當如沙漠裏的一粒沙。在萬千的花花世界裏,是人們忽略的存在、漠視的價值。
連城璧逗玩着爐中火焰,笑容輕暖:“沈家現今如何?”
“如主上所料。”
連城璧挑了挑眉,嗤笑一聲:“真真是風雨前寧靜啊……小公子,呵。”
影三眼中愧然。
他又問了幾句,影三倒是對答如流。連城璧神色滿意愈甚。
車外寒風嘶吼,車中沸水“咕嘟、咕嘟”向外冒着泡。
明安将水倒入茶壺,原先幹癟的茶葉漸漸便濕潤飽滿起來,一如溺水的舟葉,緩緩沉入壺底。
明安将這一壺茶水倒去,又滿上一壺滾燙的水。
霎那茶香思溢,茶葉瞧着也愈發青嫩。
連城璧瞧着茶葉沉浮,忽然道:“便将山谷中的人都撤了罷,留下兩個,千萬莫要叫人打擾他。”
連城璧瞧着,本便是溫柔雅致。然他說那句話之時,明安猛然發現自家主子眉眼間,更是說不出的溫柔輕暖。
他盡管好奇,卻不開口詢問。
影三垂眼應了聲。
連城璧接過熱茶,啜了口:“去。”
影三躬身退出,身形很快消失不見。
車簾放下,馬車緩緩駛向來處。
漸漸從偏僻之地,至于鬧區。只是這道上積滿冰雪,行人也很稀少。
一路走過,有富貴之人錦衣玉食,懈美出游玩樂;有平頭百姓為家奔波,在雪中飛快行走;還有乞丐撿了破舊的棉衣蜷着身子縮在城牆下,為着幾文錢喜笑顏開。
連城璧掀開車窗簾瞧了片刻,眼中思索愈深。
車中一直很安靜。概因連城璧喜歡安靜,作為他的貼身小厮,自然也是安安靜靜。
但連城璧忽然道:“明安,你覺得……何謂幸福呢?”
明安一愣。
他皺眉想了片刻,才遲疑着說:“回少主子的話,明安沒有讀過書,不明白書中大俠說的‘天下憂樂’。額……明安小時候家裏窮,很多時候都吃不飽,穿不暖。所以那時候明安以為,能吃飽穿暖,就是幸福了!”
連城璧支着下颚,神色慵懶:“呵……有意思。”
明安皺了眉,又道:“後來明安跟着主子,吃飽了,也穿暖了,無憂無慮的,但好像幸福也不過如此。所以明安覺得,只要少主子好好的,明安就高興了,就幸福了。”
連城璧哈哈笑起來:“你倒是會說話。”
明安腼腆得摸着後腦勺。
連城璧轉頭看車外,像是漫不經心道:“明安,你可有心系之人?”
明安愣了愣,臉色通紅:“咳咳,少主這是在說什麽呢……”
連城璧淡道:“你會想送什麽東西給人家?”
明安眨了眨眼,下意識道:“少主是問送給少夫人麽?”
連城璧笑而不答。
明安以為連城璧多日不見沈璧君,心中甚是想念,便比着沈璧君的喜好道:“明安覺得,金釵、珠寶,玉佩就很好。”
連城璧不語。
連城璧靠在車壁上,靜靜看車外人生活痕跡。片刻後,他不知是看到了什麽,眉眼之中溫柔似水。
他走的時候便在想,是不是要送蕭十一郎什麽東西,以作信物。直至如今,他想他終于知道,應該送什麽了。
十一月的姑蘇并未下雪。寒風蕭瑟,路上行人匆匆來去,鬧市略顯寂靜。
無垢山莊一如他走出時模樣。只是四個月的季節變換,落葉都染了枯黃。
這是他的家。
甚至他成為連城璧後,飛快拓展産業,在一個又一個地方買下別院,也可以算作是“家”。
——人這一生,可能有幾個家。但最牽動他心念的,永遠卻只有一個。
甚至也許那個地方,簡陋得連家都稱不上。
但那個地方有那個人。而那個人說了——
“我等你回家。”
那便是最美的家了!
連城璧這般想,嘴角也露出一絲笑容。但便如他曾經多次出門又歸來,一腳踏入無垢山莊,他心中其實波瀾不起。
然而整個無垢山莊,甚至不久之後的江湖,都要風起雲湧!
因為無瑕公子連城璧,回來了!
事實上泰阿将消息封鎖得很好。但這世上決計沒有不透風的牆,世人也便知曉連城璧為救一人掉下山崖,生死未蔔。
這個月以來,無垢山莊幾乎陷入低谷。連城璧遲遲不出現,貨商們心中惶然,紛紛要求毀約,山莊損失慘重。
連城璧瞧見匆匆來接迎接的泰阿,兩頰凹陷眼眶青黑,原先潇灑風流全然不見,只餘力不從心的無措,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嘆了口氣。
指尖方觸及泰阿,他便覺兩月以來全部疲憊,盡在這無聲安慰裏,煙消雲散。
連城璧歸來時,無垢山莊迎來了貴客。
除了六君子之中的厲剛、柳色青,徐青藤,還有南七北六十三省七十二家镖局的總镖頭,江湖中人稱“穩如泰山”的司徒中平。
兩月之前趙無極等人死在沈家,江湖人緬懷稱贊後,便也迅速遺忘了。事實上江湖可以沒有他們,卻不能缺乏那些人人稱道的大俠楷模,厲剛等後起之秀,也便迅速填補這些空位。
抑或說,江湖便是這般無情。
而厲剛等人之所以會在這裏,卻是為一樁慘案。
連城璧會歸來,他們提前并不知曉。但連城璧雖然不在,無垢山莊之名卻依然屹立江湖。是以他們前來其實并不是為同連城璧商量,而是為了不失六君子情誼。
如今連城璧回來,自然是最好不過了。
四人對視一眼,眼中幽芒漸深。遠遠瞧見連城璧青衫,不約而同揚起笑容。厲剛更是笑着踏前一步道:“連兄可回來了!”
這語氣中含一分親熱三分溫和六分擔憂,實乃君子典範。
連城璧目光中自然也是笑。
這種僞裝,真真手到擒來。
連城璧既然回來了,泰阿便也無需陪同。連城璧命他先行休息,将四人引回大廳。
見着他們,連城璧心情已經不大好。連城璧更明白。而他們所說的內容,必然也會讓他心情更加不好。
他拂袖落座,喝了口茶,才緩緩道:“四位遠道前來,卻不知所謂何事。”
柳色青皺眉道:“江湖上有位前輩名孟三爺,不知連兄可曾聽說過?”
連城璧自然微笑颔首。
厲剛喝了口茶,才道:“這位孟三爺仗義疏財,不下古之孟嘗,誰知十多天以前,孟家莊竟被人洗劫一空,家裏大大小小一百多口人,不分男女,全都被人殺得幹幹淨淨!”
連城璧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半晌,挑了眉頭輕笑道:“不知又是誰下的毒手?”
柳色青目中異色,一字一頓道:“自然是‘大盜’蕭十一郎!”
連城璧手一頓:“蕭十一郎?”
厲剛深吸一口氣,道:“不錯!正是蕭十一郎!除了他以外,還有誰的心這麽黑?手這麽辣?”
連城璧嗤笑起來:“孟家莊既已沒有活口,四位又怎知下手的必定是他?”
徐青藤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柳色青目光漸冷了起來。他冷聲道:“蕭十一郎不但心黑手辣,而且目中無人,每次做案後,都故意留下自己的姓名——”
哪知連城璧卻斬釘截鐵道:“不是他。”
四人相視皺眉。
他們并不指望連城璧與他們一同追殺蕭十一郎,卻也沒想到他竟這般決絕得否認兇手之人。
徐青藤溫和道:“連兄何出此言?若連兄有不同見解,大可說出來,我等必洗耳恭聽。”
卻不想連城璧竟哈哈笑了起來。
厲剛目光已有了三分愠色。他本是嚴厲之人,此刻看着也更加肅冷:“連兄這是做什麽?”
連城璧笑聲戛然。
他靜靜坐在主位上,目光陰冷,退去溫雅,整個人都像是出鞘的寶劍鋒芒畢露,又仿若天神高高在上俯瞰衆生。
他緊緊盯着厲剛,一字一頓道:“如果本少說,這兩個月來本少一直與他在一起,厲兄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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