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必有後招(一)

連城璧此言一出,幾乎是漫天徹底的死寂!

四人似乎已經呆住了,良久不語。

許久之後,徐青藤才恢複從容神色,溫和一笑道:“既然連少這般說,我等便自然相是信的。”

這位世襲将軍滿面謙和,氣度雍容。他口中雖說是相信,但目光閃爍不定,甚至連稱呼都從“連兄”成了“連少”。

連城璧面色這才緩和,朝徐青藤點了點頭以示感激。

厲剛眼中寒芒熠熠。但他面上晦暗忽然一掃而空,起身一笑道:“想來連少旅途勞頓,在下等便先行告辭,明日再為連少接風。”

他話才說完,柳色青已起身行了一禮,徑直就要走出門。

連城璧也跟着站起了身,面上是千篇一律的溫和笑容。誰都知道這談話可謂不歡而散。但任何人的面上,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的失态。

——因為他們都是君子。

厲剛三人都走了,唯有司徒中平坐在原位上,安然不動。

他果然不愧是“穩如泰山”。待連城璧将人送到門口了,他才沉着聲道:“厲兄且慢走一步。”

四人堪堪停下腳步。

【司徒中平這才緩緩說道:“這件事若不是蕭十一郎做的,別的事也就可能都不是他做的,這次我們冤枉了他,別的也可能冤了他。”

司徒中平是個很平凡的人,面目甚至有些呆板,頭頂已微微發禿,仿佛是個已歷盡中年的悲歡、對人生再也沒有奢望、只是等着入土的小人物。

但能坐在這裏,又豈會是默默無聞的小人物?

司徒中平又道:“你我既然自命為俠義之輩,做的事就不能違背了這‘俠義’二字,寧可放過一千個惡徒,也絕不能冤枉了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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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一個人若是受了冤枉無法辯白,那滋味實在是比死還要難受。”】【原著】連城璧眼中已有了笑意。

他一直在等一個人說這句話,也終于被他等到了!

司徒中平緊緊盯着連城璧,像是要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些許端倪:“大盜蕭十一郎若真是被人冤枉,我等不僅不能就此離開,更應想辦法幫他洗刷冤屈才是。 ”

他說道這裏,便住口不說了。他原先只不過是镖局中的一個趟子手,能爬上今日的地位,并不容易。所以他平日一向小心翼翼,很少開口,惟恐多言賈禍,惹禍上身。

厲剛三人開始往回走。

厲剛拂袖坐定,端起茶杯呡了口茶。柳色青待連城璧也落座,才将目光放到司徒中平身上:“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連少與那蕭十一郎相處不到兩個月,又如何能判定他确實不是十惡不赦之人?”

此言落下,目光又重新聚集回連城璧身上。

連城璧道:“在下墜崖之事,想必各位已有所耳聞。”

四人颔首。

連城璧微笑道:“在崖底正是多虧他多番照料,在下才得以安然無恙。”

徐青藤頓了頓:“連少受了重傷?”

連城璧笑容不改:“不錯。在下重傷昏迷,而在那懸崖之下,更有一片極大的沼澤。”

幾人面色已開始微妙。

他們雖從未深陷沼澤,但對于那片傳為“殺手”的土地,也早有耳聞。

柳色青道:“是那蕭十一郎救了連少?”

連城璧坦然道:“正是如此!”

徐青藤道:“江湖傳聞連少是為了救一人而墜落懸崖。在下鬥膽猜測,連少想救之人,可是蕭十一郎?”

連城璧毫不猶豫承認:“不錯。”

四人神色愈發微妙。

他們并不問連城璧為何要救蕭十一郎,因為君子,是決計不應該追究他人私事的。

司徒中平道:“連少莊主見義勇為,果真是俠義無雙。”

連城璧謙虛一笑:“司徒兄謬贊。事實上在下昏迷良久,一直是蕭十一郎照顧在下。”

司徒中平感嘆道:“有沼澤的地方,四野殺機。蕭十一郎并不抛下連少一人逃走,可見心性之善良。”

連城璧一笑,神色溫柔。

司徒中平的眼中已有了佩服:“崖下荒無人煙,連少又身負重傷,想來這兩個月辛苦了。”

“崖下雖是清苦,但我與蕭兄相談甚歡;危機來襲時,我與他并肩作戰……苦中亦可作樂。 ”連城璧頓了頓,又繼續道,“在下這一輩子,也永遠不會忘記這兩個月的時光。”

柳色青自作聰明嘆了口氣:“若是在下,想來也決不會忘記。”

連城璧颔首道:“在下相信日久見人心,卻也相信‘患難見真情’。”

廳中一片沉默,四人已陷入了深思。

很多時候言語藝術便在于此。

他好像什麽都沒說,又好像什麽都說全了。是以衆人可從只言片語了解局部甚至整個過程。

——乃至于主觀臆測,深信不疑。

徐青藤忽然道:“在下尤記得,四年前蕭兄做過一些好事,彼時無數人冒充他打家劫舍。後來司空曙與趙無極兩位大俠追蹤他,也還了蕭十一郎一個公道。”

司徒中平微笑颔首道:“不錯。”

徐青藤道:“這般說來,是我等冤枉了他。好在此事尚未張揚,我等也便早些查出真兇才是。”

厲剛面色平板,但他的語氣卻充滿了感慨:“不錯。”

至始至終,他只說了這兩個字。但他說完,氣氛便驟然輕松起來。

柳色青也接口道:“蕭十一郎這般忍辱負重之人,着實叫我佩服萬分!在下從前對他頗有誤解,如今也想向他陪酒道個歉。連兄可他在哪裏?”

幾人說到這裏,竟又重新改口,變回了“連兄”。

連城璧恍若未聞,只是道:“走出山谷後,在下與他便分道揚镳。至于他去了哪裏——在下也并不知曉。”

柳色青垂眸嘆了口氣,滿面遺憾。便真真像是在遺憾道不了歉。

連城璧笑道:“柳兄不必遺憾,何時你們都有空,便由在下請客一起喝酒。”

柳色青自然笑着應下。

司徒中平看了看門外天色,黃昏沉沉,天幕像是要傾塌下來:“連兄舟車勞頓,想來已是累極,我等便不打擾了。”

他說着,與其餘三人起了身,拱手告別。

連城璧剛要起身送人,又像是想到了什麽,面色陡然一變。

徐青藤一愣:“連兄這是怎麽了?”

連城璧皺眉道:“在下忽然想到了一件大事!”

徐青藤道:“什麽事?”

連城璧道:“諸位不如坐下,且聽我細說。”

厲剛與柳色青相視一眼,再一次坐了回去。

待四人落座,連城璧才斂下了笑容,幾乎是一字一頓道:“割鹿刀,并不在蕭十一郎手中!”

兩個月前這一把攪得天下風生水起的寶刀,由着趙無極再衆目睽睽之下說出“為大盜蕭十一郎盜取”九字,堂而皇之消失不見;當晚屠嘯天、海靈子兩人又送上一塊染了司空曙鮮血的木牌,上書“割鹿不如割頭”之狂言,兇手亦為蕭十一郎。

是以世人皆以為,割鹿刀便在蕭十一郎手中。

然而今時今日,連城璧卻告訴他們,蕭十一郎手中并無割鹿刀!

何等叫人不可置信呢?

柳色青幾乎是死死盯着連城璧,眼中光芒愈來愈盛。他強自按捺下心中喜意,幾乎連手都在細細顫抖:“既不是蕭十一郎,那又是誰?”

連城璧呷了口茶潤喉:“盜竊之人,名曰小公子。”

天色昏暗,天幕愈發傾斜。

連城璧留了四人片刻,待說完他所知的一切,便親自将四人送出門。

世界上僞君子雖不好騙,但只要握住最關鍵的部分,也便手到擒來。

——名,與利。

連城璧靜靜在門口站了片刻,瞧着他們漸行漸遠,甚至有些失魂落魄的身影,眸中冷意湛然。

這個世上想殺蕭十一郎的人太,多的他連數都數不出來了。但就這般撞到他眼前的,除了趙無極、屠嘯天,海靈子三人,也就他們四個了。

從方才談話來看,四人也并非真真齊心。柳色青以厲剛為首,司徒中平保持邊界态度,而徐青藤卻是兩不得罪。

他們聚在一起,也只為名之一字。

若無利益紛争,他們自然可以一直繼續下去。但若利益已擺在他們面前,又待如何?

連城璧唇角微揚。

他又取出了帕子,悠然擦着手。他的手幹淨的很,一點不髒。但他仔仔細細擦着,一如拭去那夜濺在他手中的血,認真而執着。

抑或他擦得其實不是手,而是心。

送走了四人,他也便回去書房。

他先前命泰阿先行歇息,然等他到了書房,卻發現泰阿已整理好了賬本,靜靜等着他了。

見連城璧推門進來,泰阿欲言又止。

連城璧皺眉道:“你怎麽還在?便先去休息罷。”

泰阿心念一動,整張臉都綻發出攝人光芒。

然而連城璧一點不看。他只是在椅上坐下,而後翻閱賬本,像根本也沒有意識到他說了什麽話。

也許只是無心的言語,縱然叫人心生溫暖,亦是從來無情。

泰阿手腳冰冷,只怔怔站着,癡癡看着連城璧的面容。昔日清雅俊朗的少年,在他注視之下緩緩成長為獨一無二之人。

……卻從來不是他的。

那一日他甚至只能眼睜睜看着連城璧死死拉着那個人的手,哪怕在那人放手之後,更是義無反顧躍下去抱住了那個人……

他死死攥指成拳,心痛的仿佛絞碎。

夜已深了。

窗外寒風蕭瑟。姑蘇的冬日已經來了,雪大概也即将落下。

連城璧躺在床裏,輾轉反側。

他睡眠一向是不錯的,昔日抱着蕭十一郎,哪怕在那般狹窄的空間也能睡的安然。但回到他自己房間的第一個夜晚,他卻悲哀發現自己睡不着了。

——概因,懷抱空了。

連城璧嘆了口氣。

他起身點了燈,便如同前一世幼年時候多次的無眠一般,推開門靜靜負手仰望天幕。

他有時也會迷失方向。所以他要點一盞燈,等他回頭,也許就很快就能認清方向。

他心事重重,看了許久的天幕,也看不出哪裏有月亮,抑或今夜根本無月。他斂眸失笑,才低低道:“你睡的可好麽?十一……”

身後有嘆息之聲落下:“……都沒睡,哪來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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