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必有後招(二)
連城璧驟然回眸。
燈火闌珊裏,一襲深藍袍子的青年靜靜站着,全身都融在了夜色裏。
——唯有他的眼睛,永遠清亮。
幾乎是瞬間之後,連城璧便不可自控得揚起唇角。
他卻并不動,只是站在原地輕笑道:“為何不睡?”
蕭十一郎淡道:“你又為何不睡。”
連城璧微微皺了皺眉,表情認真便像在思索緣由。他想了片刻,才對蕭十一郎勾了勾手指:“許是你不在身邊,我睡不着。”
蕭十一郎笑了起來:“除了這一個多月,從前我一直不在你身邊。你難道也一直不睡麽?”
他雖這般說,但卻是順着連城璧的意思,邁步朝他走了過去。
離他尚有兩步距離,連城璧卻上前一步,緊緊将人擁入懷裏。
蕭十一郎呼吸頓了頓,只輕聲道:“怎麽了?”
耳畔是連城璧低沉的笑聲:“你身上太冷了。這樣,能暖和一些。”
蕭十一郎怔了片刻,才将臉埋到他的肩窩裏。
從山谷至無垢山莊,連城璧的馬車不緊不慢行了兩日,蕭十一郎卻是快馬加鞭趕來的。十一月已是天寒地凍,他又在夜色裏呆着這麽久,渾身當然冷極了。
連城璧又道:“再喝些酒,暖暖身子如何?”
蕭十一郎自然不會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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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面,連城璧就請他喝酒。蕭十一郎尤記得彼時連城璧笑意何等溫暖,以及他說只喝三杯的桀骜矜持。
八年之後,依然是他一壇,連城璧三碗。
蕭十一郎的酒量從無退步,連城璧的酒量亦從無進步。
連城璧從房中取了壇酒,而後在樹下石桌邊坐下。
四下萬籁俱寂,兩人也沉默無語。連城璧支着下颚,慵懶凝視蕭十一郎喝酒的模樣。
世人之于蕭十一郎有諸多誤解。以為他兇惡狠戾、無惡不作,但其實蕭十一郎心中之于善惡清明,為人處事亦很有原則;也有傳言說他蓬頭歷齒,有七分像鬼,但其實他也只是一個長相平凡的青年,唯有一雙比之世人都清澈明亮的眼睛。
甚至比之天幕星子,都更明亮。
連城璧很喜歡這雙眼睛。概因看久了,似乎連煩惱都沒有了。
——他喜歡這個人,大抵也正是如此。也只有在蕭十一郎的身邊,連城璧才無任何煩惱。
就連沉默,都足夠享受。
蕭十一郎也是習慣沉默之人。他并不看連城璧,只是靜靜喝酒。
喝酒的速度可以很慢,也可以很快。但蕭十一郎喝的并不快,由此可見他亦是十分喜歡這樣與連城璧相處。
其實只要是與喜歡的人在一起,無論做什麽,心中都是歡喜的。
可酒很快就喝完了。
在連城璧身邊,時間永遠過的這麽快。
天幕一直很暗,忽而又飄起雪,零星散落在身邊。
連城璧斂眸,看雪融化在指尖,涼意滲入經絡:“下雪了。”
蕭十一郎喝完了最後一口酒,将酒壇置在桌上,應了一聲。
連城璧收回手指,笑容溫暖:“你累麽?”
他這般說,蕭十一郎自然也明白那意圖。但他不敢說累。因為他若是累了,就要留在這個地方。他回頭看了眼身後那一間燈火寂滅的房間,神色間又浮現出難以言說的苦痛。
但他終究只是斂下表情,淡道:“我要走了。”
連城璧微皺了眉:“為何不留下來。”
蕭十一郎冷淡道:“我不應該來的。”
他确實不應該來。這個地方是無垢山莊,而非他的小屋。
連城璧嘆了口氣:“天底下若有蕭十一郎不應該做的事情,決不會是這一件。”
蕭十一郎停頓了半晌,才道:“沈璧君呢?”
以蕭十一郎的武功,自然能感覺的到房中空無一人。但他這樣問,已非單純詢問沈璧君身處何方了。
而是在連城璧心中,沈璧君是什麽。在連城璧與沈璧君之間,蕭十一郎又到底是什麽。
他們之間從未将沈璧君提出來過。但蕭十一郎不問,連城璧不說,她卻是真實存在的。
連城璧眉頭皺得更深了:“你還是不願相信我?”
蕭十一郎搖頭。
一個人若是為另一個人,連命都可以不要,自然是将那個人看的極重。 蕭十一郎深信不疑。但相信歸相信,他們之間到底還夾着一個人。
連城壁站起身。
瑣碎的雪花落在他的肩頭,迅速消融成水滴。
連城璧道:“我與璧君之間,似乎是我欠她居多。但細算起來,也并非如此。”
蕭十一郎定定凝視他。
“我雖然不愛她,但我給了她世上大多女人得不到的榮華富貴,也給她應有的尊嚴。我說我欠她,是因她嫁入連家,卻得不到她想要的未來。我說我不欠她,也是如此——她想要的未來,又憑何要我給她?”
蕭十一郎大約是第一次聽說這等言論,幾乎說不出一句話。
連城璧道:“就算沒有你,我一樣無法愛她。”
蕭十一郎下意識道:“為何?”
連城璧轉眸看他,眼中略有詫異:“我以為十一會比我清楚。”
蕭十一郎正要反駁,又聽得連城璧笑道:“倘若沒有我,十一會愛風四娘麽?”
蕭十一郎張了張口,讷讷無語。
連城璧繼續道:“誠然我是她的夫君,但我也只是她的夫君。這個理由,只能支撐我将能給的全部予她,她又如何再要求我愛她?”
蕭十一郎心中震撼,只默默垂下眼,已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語了。
連城璧斂眸凝視指尖,掩下其中些許的諷刺:“我與她成親之前,曾與沈老太君有過約定。”
蕭十一郎豁然擡眸,滿目匪夷所思:“約定?”
連城璧颔首道:“是。當時我告訴沈老太君,我已有喜歡之人,恐怕無法迎娶璧君。”
蕭十一郎幾乎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又聽得連城璧笑道:“當時我只是托詞。沈老太君大約是看出了我所言非實,并不同意我退婚。”
“……托詞?”
連城璧一笑道:“我那時候,并未有喜歡上你。”
蕭十一郎表情不可名狀的微妙。
連城璧愉悅地笑起來:“也直至成親前,我才發現,原來我是真的喜歡你。”
蕭十一郎眼中光芒湛然。
“十一,我從前并未想過,原來我也會喜歡上一個人。”
連城璧頓了頓,指着左胸俯身平視蕭十一郎的眼睛,認真道:“這裏以前沒有人,往後也只有你。”
蕭十一郎心跳驟然加速。
連城璧親了親他的唇:“我從不認為自己是什麽好人。我從前心裏只有自己,也只為自己不擇手段。但現在我還想對你好,縱使我負盡天下人,這一輩子,也不想、不會負你。”
蕭十一郎心中顫栗,面上依然鎮定。
雪下落越來越大了。連城璧發頂積得越來越厚。
蕭十一郎下意識伸手拂去他頭頂的雪,下一刻便被連城璧握在手裏。
“一個人睡太冷了,”連城璧感慨道。“所以十一,留下來一起睡罷。”
蕭十一郎沉默半晌。良久,才像是下定了決心,緩緩點了點頭。
連城璧這才露出滿意笑容。
他想了想,又道:“還是先沐浴罷。”
“……”
翌日醒來,雪已鋪了覆了世界。
四下環顧,皆是陌生。蕭十一郎怔了片刻,才想起昨夜是留在了無垢山莊。
身邊之人一手圈着他的肩,另一首放在他的腰上。蕭十一郎整個人都被他擁在懷裏,極盡親昵。
連城璧還在熟睡。
蕭十一郎凝視他睡容良久,恍然回神驚覺自己應該走了。他伸手去點連城璧的睡穴,只是手尚未觸及,卻被連他握住。
入耳的是連城璧略帶慵懶、沙啞的聲音:“十一想做什麽壞事?”
蕭十一郎面無波瀾:“……有蚊子。”
“蚊子?”連城璧睜開眼,笑了起來。他收緊手臂,将人禁在懷裏,翻身擠入蕭十一郎雙腿之間。“正好。本少便教訓教訓,那只不乖的蚊子……”
“……”
姑蘇的雪連續下了十多日。
連城璧握着蕭十一郎的手,站在整個無垢山莊最高的地方俯瞰。整個視野都是白色,甚至路上稀少的行人,都被淹沒了膝蓋。
蕭十一郎也便順勢留在了無垢山莊。
——很多時候不去做一些事情,其實并非不想做,而是苦于沒有理由。
雪停的那一日,無垢山莊又來了一位客人。
風四娘。
因當晚便大雪封城,連城璧歸來的消息并未傳遍天下。同樣,與他同樣在崖底渡過的蕭十一郎,也尚未洗刷冤屈。
但十日之後,姑蘇中人卻已有耳聞,而風四娘也恰好就在周圍。
兩個月前她好不容易找到蕭十一郎,一起去偷割鹿刀。結果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心中半是惱怒,半是疑惑。她是從來藏不住疑惑的女人,于是便想去找蕭十一郎問個清楚。
哪知她晚了一步,甚至找了兩個月,也找不到蕭十一郎。
越得不到的東西,風四娘愈想得到;越找不到的人,她也愈想找到。聽聞連城璧與蕭十一郎墜崖,她心中驚慌,瞬間便跑到了無垢山莊尋人。
但蕭十一郎能在無垢山莊自由來去,并不代表風四娘也有此般能力。她只潛入一炷香時間,便被影衛抓到了連城璧面前。
連城璧放下手中賬本,淡淡凝視這個倔強又膽大的女人:“放開她罷。”
影衛将捆得嚴嚴實實的風四娘丢在地上,毫不憐惜地大力扯開繩子。
風四娘沒了束縛,并不管身上傷痕,只是抿着唇死死盯着連城璧,目光說不出的冰冷:“把十一郎交出來!”
漂亮女人發怒的時候,皆是別有風情。尤其是風四娘這般成熟妩媚的女子。
連城璧卻像是沒看見,只是一手支着下颚,輕慢道:“一別八年,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傻。”
風四娘怒氣幾乎就要沖天了!她強自忍住沖上去毒打連城璧一頓的沖動,只咬牙切齒道:“十一郎在哪裏?”
連城璧恍若未聞,依然自顧自說着:“若我是你,決不會來無垢山莊。”
風四娘深吸一口氣,強裝鎮定:“哦?”
連城璧輕笑一聲:“看起來你十分讨厭我……不過你放心,我也是極端的厭惡你。女人,你應該有些自知之明。”
風四娘渾身抖了抖。
連城璧靠在椅背上,輕笑道:“不過好在你還是幸運的。影三,将風姑娘帶下去,好好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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