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肝腸寸斷(二)
連城璧站了片刻,算了時間,便不緊不慢朝沈老太君的院子走去。
一路走過,所有人皆是安靜有禮。縱然沈家遭逢如此大變,但只要沈老太君還活一日,沈家便決不會落魄。
沈老太君端坐在廳中,看起來似乎等他許久了。
很多事情能騙得了世人,卻是騙不了這位心已如明鏡的老太君。
連城璧規規矩矩向她問了禮,規規矩矩站在她面前。
沒有人會在沈老太君面前放肆。她若不說“坐”,哪怕是屠嘯天這樣的人,也決不會坐下。
連城璧自然也不會。
沈老太君只是冷冷凝視着連城璧,什麽話也不說。
良久,她才緩緩道:“那些都是真的?”
連城璧臉上沒有了笑,只是淡道:“是。”
雖已有所聽聞,沈老太君卻從未意料到連城璧竟會這般幹脆承認,甚至連解釋都欠缺。她呼吸猛然急促起來,面色也是一片鐵青,差點就昏倒在椅子裏。
連城璧下意識擡手攙扶,被漸漸清醒過來的老人豁然甩開。
沈老太君怒極反笑:“……好……很好!是我當初瞎了眼,錯看了你。”
連城璧斂眸。
沈老太君道:“你走罷。此後不論璧君是死是活,都與連家無關,更與你連城璧無關!”
連城璧微嘆了口氣,什麽話都不說,又恭恭敬敬朝着她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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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沈璧君有愧,卻對沈家無愧,他甚至幫沈家躲過了那一場劫難,是沈家的恩人。
而感情二字但凡牽涉家族利益,便永遠不可能單純無垢。
沈璧君與連城璧之間,亦是如此。
天又開始下雪了。漫天徹地的純白,幾乎要掩蓋掉世間全部的肮髒罪惡。
天地蒼茫,竟是浩大如斯。
連城璧應該覺得如釋重負,但他此刻的心情,卻怎麽輕松不起來。
他甚至有些茫然。
他從前一直堅信的東西,譬如淩駕一切之上的權利、譬如義無反顧的掠奪,甚至厭倦後毫不留戀的丢棄。
他仰頭看天,唯見雪花花瓣旋轉着落下,覆在他的眼睫上。 他也不拭去,只喃喃道:“……是我錯了麽?”
明安為他披上披風,結結巴巴道:“主子怎麽會錯?也、也許是對——對的……”
連城璧嗤笑一聲:“也許?呵,既認為本少是錯的,又何必附和。”
明安啞口無言。
連城璧再不多說,只轉身入馬車。聽車軸滾動,緩緩離開沈家。
夜色凄迷。
雪下得越來越大了。天寒地凍之下,趕車的馬兒也不願走了。
連城璧只好住到客棧裏。
他走時并非悄無聲息,沈家門前許多人都瞧見了。只是現在大雪封途,消息傳遞不了而已。待雪停了,關于連城璧為風四娘抛棄沈璧君的傳言,也就鋪天蓋地了。
連城璧走前命人将和離書交予了沈璧君,是以沈璧君角度寫的。何時她願意分離,直接拿出此書便好,江湖人非但不會看不起她,更會認為她剛烈忠貞,但求一心。
此事大抵告一段落。連城璧靠在窗前,看漫天白雪,思索下一步将如何走。
他墜崖後連家名面上生意雖然遭打擊頗大,但背地裏生財的那些産業幾乎不受動蕩。泰阿之所以催他回來,其實是為另一些事。
屠嘯天、趙無極、海靈子。
屠嘯天是關東大俠,威震天下。世人都以為他活儉樸黜衣縮食,卻不知他還有個小金庫,收藏的盡是這幾十年來他暗奪抑或追殺惡人得來的珍寶,甚至連其妻兒也不知曉。
趙無極是先天無極之掌門,門下弟子不少。趙無極忽然死去,門下衆多弟子早已亂了。下一代弟子們借着“師仇未報”之名,開始明争暗奪掌門之位。若連城璧能将這一個門派都掌握在手中,自是好事。
至于海南高手海靈子,雖是孤家寡人,但他手中掌握的東西卻也不比前兩人少。八年前銅椰島與海南派同歸于盡,只餘海靈子一人。但銅椰島與海南派百年大派,武功秘籍等傳承之物定也不少。
是以那兩月時間,泰阿真正忙的其實也只有這三件事。
彼時天下人目光盡在墜崖的連城璧身上,此時反而幫了他最大的忙。屠嘯天與海靈子之事簡單,将東西奪回,而後斬草除根,神不知鬼不覺。
但泰阿控制無極門時,卻發現另一勢力也在試圖改變格局。
雙方先是試探,皆發現對方深不可測,便也果斷偃旗息鼓。
待連城璧歸來,欲再與之交手,卻發現對方一如潮水,退的幹幹淨淨,不留把柄。
連城璧心中也已有數。
那人的手早已伸入中原,但他藏于暗中隐忍不發,不知是在等待一鳴驚人的那一刻,抑或享受将世人玩弄鼓掌的樂趣。
——是以,如何才能将他逼到明面上來呢?
連城璧尚且思索,明安卻敲門而入,輕聲道:“影一傳來消息,少夫人……沈姑娘已出沈家,前來尋您。”
夜色凄迷。
厲剛撐着傘,靜靜走在街道裏。
雪已是鋪天蓋地了。方圓三丈外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身後忽然有馬嘶鳴聲,厲剛眼中寒芒湛然,看也不看來人,便一掌劈去。伴随一陣驚呼,馬嘶鳴着倒地。
聽聞那熟悉的驚呼聲,厲剛一愣。他凝眸,卻見到了一個極不可能見到的女人。
——沈璧君!
天寒地凍,大雪紛飛。天下第一美人不與其夫君濃情蜜意,反倒在雪夜裏策馬狂奔,這多匪夷所思呢?
厲剛想到十日前在連家所見,心中有數,愈發彬彬有禮道:“看連夫人神色焦慮,可有需在下相助之事?”
沈璧君跌坐在雪裏,面上尤有淚痕,整個人看起來都是恍恍惚惚的。厲剛連續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回神來。
沈璧君愣愣看了他許久,才像是猛然驚醒一般行了禮:“……原來是厲先生,璧君無禮了。”
厲剛急忙擺手:“哪裏哪裏,倒是在下唐突了。不過看連夫人神色焦慮,可是有什麽需在下相助的事?”
沈璧君心念一動:“先生可知我夫君在哪裏?”
厲剛眼中換上了詫異:“連兄今早不是趕往沈家了麽,夫人怎麽反倒問我了?”
沈璧君心中酸澀無可言說,竟是眼眶一紅,差點就落下淚來。
她是當真不知道,自己這般模樣究竟有多少誘人,更不會知道眼前號稱“坐懷不亂”的君子厲剛,是個徹徹底底的僞君子。
厲剛吞了口口水,扳了臉孔肅然道:“依夫人之意,連少竟是離開了麽?”
沈璧君黯然道:“……是……”
厲剛道:“那……夫人可知連兄去哪裏?”
沈璧君死死咬唇道:“我——我不知道……我去過別院……但,他不在……”
厲剛奇道:“這漫天大雪阻路,連公子不在沈家,又不在別院,又會在哪裏?”
沈璧君聽聞厲剛這麽說,整個都綻放出希冀的光芒來:“沒錯、不錯,這漫天大雪,他若不在別院,定是在沈家不遠的客棧裏……我怎麽會這麽蠢呢?”
她這般自言自語,面上光芒愈盛。她猛然跳起身,卻又低呼一聲,歪歪倒了下去。
她的腳受傷了。
厲剛板着臉将人扶好,不等沈璧君說話,便愧疚道:“是在下唐突,請夫人莫要怪罪。”
沈璧君為心中滋生的驚懼而愧疚起來,忙道:“怎會呢。”
雪落在兩人身上,沈璧君凍得瑟瑟發抖。
厲剛道:“這裏離沈家也不是太遠,便由在下送夫人回去罷。”
沈璧君思索片刻,便點頭道好。
馬只有一匹,沈璧君又受傷了,便只好騎在馬上。厲剛将手中紙傘遞于她,自己靜靜走着。
沈璧君心中半是着急,半時愧疚。
厲剛真是好人。這樣的好人,等她找到了連城璧,一定會重重感謝!
大雪阻路,沈璧君只能依稀辨別。直到厲剛牽着她走上一條小道,她才陡然慌了起來!
沈璧君心中驚慌,卻依然強裝鎮定:“厲大俠這是要去哪裏?”
厲剛卻不說話。他忽然跳上馬,死死攬着沈璧君的腰,飛奔入破廟。
沈璧君只能瘋狂大叫着掙紮!
厲剛不言不語,只控制着馬。他已隐約看到前方破廟了,猛得抱起沈璧君,沖入其中。
他将沈璧君丢在地上,撕開她胸前衣裳,眼中布滿了癡迷與欲念:“良宵苦短,連兄又如何願讓你這朵花流落在外呢?放心,我一定代替連兄,好好疼愛你!”
沈璧君差點暈厥過去!
她已明白即将要發生的事情了。撕心裂肺般吼道:“你——你敢!城壁決不會放過你的!”
厲剛手腳一頓。
他自然是怕連城璧的。但從無垢山莊中連城璧攜風四娘見客便看得出,很快天下誰都會知道,連城璧不要她了。
厲剛這般想,心中也不慌了,他哈哈大笑起來:“古有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更何況今夜之後若夫人不在了,又有誰知道是我做的?”
沈璧君慘白了臉色,心中絕望。
但厲剛渾身猛然一僵,竟是後腦迸射出一道鮮血,直挺挺倒在了沈璧君身上。
沈璧君脫困,就像瘋了一樣,手持金針狠狠向厲剛紮去!
滾燙的鮮血濺射在她臉上,她卻是渾然不覺,只能重複這一動作。
厲剛已死透了。
“夫人!”
沈璧君被這一大喝聲驚醒,猛然推開眼前出現的黑衣男人,靠着牆嘔吐起來。
沈璧君吐完了,擦去臉上混着淚的血,靠着牆冷冷盯着影一,渾身戒備。她厲喝道:“你是誰?”
忽然出現在眼前的黑衣男子道:“屬下影一,奉主上之名保護夫人。”
連番打擊已叫她再不敢輕信任何人,沈璧君一手緊緊捏着金針,厲聲道:“你退後!”
影一起身,後退一步。
沈璧君叫道:“再退!”
影一又退了三步。
沈璧君的冷汗已浸透了全身,顫抖着踉跄了一步。她見影一上前,厲聲叫道:“你走開!滾——”
影一心中痛楚,遲疑半晌終究再退了一步。
沈璧君冷聲道:“到門外!”
影一卻不再退了。他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任憑沈璧君如何說話,都不再退後。
雪落無聲,天寂靜的可怕。
沈璧君死死盯着他,冷冷道:“你站到門外去!”
影一依然不動。
沈璧君心又砰砰跳起來。她将手中金針露出來,道:“快站出去!”
影一還是不動。
有聲音忽然道:“你別叫拉。你難道看不出來,他已經動不了了麽?”
沈璧君手中金針差點掉落在地。她止不住渾身顫抖起來,失聲叫道:“是你?!”
嬌小的人影從影一身後走了出來。他看起來只是十六七歲的少年,身着白衣錦袍,外披一襲大紅披風,明豔且張揚。襯着唇紅臉白,十分好看。他唇角微微翹着,細細看去,還有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不是小公子,又能是誰?
小公子從腰間取出折扇,嘩啦一聲打開輕搖,無限風流。她俏皮一笑道:“美人兒,你我又相見了。你——想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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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