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肝腸寸斷(三)

沈璧君差點就崩潰了。

三個月來多少次她在睡夢裏哭鬧,都是因為這一張臉?又有多少次赫然驚醒,也只是因為這一個笑容?

沈璧君很想暈過去。

但不知是否是這三個月以來她所經歷的一切都超乎她預計,如今見到小公子她反而再無法像第一次一樣,直截了當暈過去了。

小公子笑道:“親愛的連夫人,你真的不想我麽?”

沈璧君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小公子看了看一旁厲剛屍體,走過去踹了他一腳:“這種人渣确實也該死。我本來想為夫人割下他的頭來的,可是夫人自己已紮了他這麽多下,我也就不多此一舉了。”

沈璧君道:“你對……他做了什麽!”

他自然是影一,小公子聳肩道:“你這麽關心他,莫非他是你的情人?”

沈璧君聞言怒極,忍不住罵了句髒話:“放屁!”

小公子笑道:“哦,既然不是你的情人,那他死也就沒有任何關系了。”

沈璧君表情又變了:“你說他會死?!”

小公子聳肩,拔出影一腰間要害處的那一把匕首,流出了綠色的血。

影子為主人而死,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任何影子心中,這也是極光榮的事。

影一應該死而無憾。

但他有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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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璧君還沒有脫困,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懼怕。所以他忽然使出全部力氣,猛然撲向小公子。

到底還是砰然倒在地上。

小公子臉色有些白,忍不住拍了拍胸膛,表情害怕:“吓死我了,我還以為我的毒真的不管用了!”

沈璧君淚已流下來了:“住口!像你這種沒心的人竟也怕死?”

小公子嫣然一笑道:“我當然怕死,怕的要死。”

小公子怕得要死,沈璧君卻想死了。

影一死了,就再無人能幫她了。落在小公子手裏,對她而言簡直比死還難受。“生不如死”的感覺她已經經歷過了,也便什麽都不怕了。她平靜看着小公子,臉上忽然噙了一抹微笑。

這一笑之間,仿佛天地雪落都停頓了。 這世間又怎會存在這樣的美人呢?

小公子看着她,整個人都像是癡了。

但就在這一笑之間,沈璧君發動了攻擊!

沈璧君雖然一直都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但她并不是什麽都不會的女人。她會武功,武功在女人裏也是出衆。她從前對小公子極其懼怕,可以說她一見着小公子便失了全部勇氣,自然也鼓不起勇氣來對抗她。

但如今沈家之人不在,連城璧又不要她,影一也死了。

——她已經沒有人可以依靠了,她如今能靠的,只有自己!

她已經做了死的打算了。但就算她死,也不能死的那麽沒有尊嚴,更不能讓小公子好過!

她的攻勢是小公子意想不到的淩厲,也是沈璧君前所未有的狠戾。

十三根金針盡數射出,皆被小公子兇險躲過。她剛想笑,第十四根卻射入了她的要害。

此等時刻,沈璧君的腿也不瘸了,她飛速上前,一指點上小公子的穴道。

小公子面上閃過青白,死死看着她。

死亡陰影過去,全部感覺重新降臨,沈璧君這才感覺到腳有多痛。她死死咬着牙,彎腰去撿掉落的金針,顫抖着手對準小公子平坦的胸膛。

小公子笑嘻嘻看着她,嘴裏卻道:“連夫人,我很怕死。你如果要殺我,千萬不要這麽抖。因為你一抖,力氣就會流失,戳穿我心髒也要更多的時間,我也就更痛苦。”

沈璧君心中已有一分不忍。

她從小心慈手軟,哪怕是一只螞蟻也不願傷害的。方才極度害怕之下殺了厲剛,也足夠她反胃一輩子了。她看了看厲剛的屍體,再看了看影一的屍體,心中難過了起來。

她咬着唇,聲音就像是齒縫裏漏出來的:“……只要你以後不再來找我,這一次,我——我便不殺你。”

小公子眨了眨眼,像是沒聽清沈璧君的話。

沈璧君又重複了一遍。

小公子詫異道:“你竟不殺我?”

沈璧君心中平靜了下來:“是,我不殺你。我若殺了你,我也不就變成你們這樣的人了麽?”

小公子笑眯眯道:“好啊,只要你不殺我,我将來也不找你。”

沈璧君忙大聲道:“一言為定!”

小公子道:“嗯,就這麽愉快得決定了。 ”

沈璧君死死凝視她良久,像是在辨認她的真假。但小公子一直是笑,她終于放棄了,瘸着腿,一步一步艱難走了出去。

小公子見她就要走到門口了,忽然極其道:“連夫人,連城璧難道沒有告訴過你,若要一個人再沒有威脅,除了讓他死以外,沒有任何辦法。”

沈璧君一怔,不可置信得轉頭去看小公子。

小公子向前走了一步:“你看,你方才不殺我,現在卻沒有機會了。”

沈璧君跌坐到地上,面色如死灰。

小公子将要害處的金針拔了出來,簡單處理了傷口:“你現在一定是恨死我了,但說不定将來會感激我的。”

沈璧君怒地渾身都顫栗起來。

小公子細細摸着她的臉頰,眼神忽然空洞無比。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沈璧君說,:“得不到的永遠最好,得到的又算的上什麽呢?你只要讓他得到過,順着他的心意迎合他,他自然也就不會對你再刮目相看了……”

沈璧君死死盯着他,

小公子半晌才回過神來。

“我真是沒想到兔子竟然也會反抗,”小公子雙手負後,俏皮輕笑道,“不過好在兔子永遠都還是兔子,不會變成……”

她的話未說完,笑卻已凝固。

她低頭,不可置信看着胸口。一把長劍已穿過她的胸膛,劍尖還滴着血。體內劍身冰冷,她整個人都迅速冷了起來。

不用她回頭,遞劍之人已從容自她身邊走過,走向沈璧君。

——連城璧。

【小公子倒下瞪着他,好像還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她從未想到自己也和別人一樣,也死得如此簡單。

然後,她嘴角突然露出一絲甜笑,瞧着連城璧,柔聲道:“我真該謝謝你,原來‘死’竟是件這麽容易的事,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辛辛苦苦地活着呢?你說是麽?”】【原著】連城璧腳步頓了頓,回頭道:“不錯,死确實很容易。”

小公子的目光開始渙散。

連城璧又道:“活着的人總覺得痛苦,覺得死了才是最舒服。但也許也只有死過的人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他說完這一句話,小公子眼中神采也消失不見。

連城璧不再看小公子屍體,也不去拔他的劍。他只是撐着傘,緩緩走到沈璧君眼前。

一如八年前那一個場景,他自然而然接過婢子手中紙傘,為她撐出一方天地。

卻早成回不去的曾經。

沈璧君靜靜看着他,忽然有些明白他所說“身上很髒”的意思。

任何一個人,如果能這樣平靜而淡漠的取另一個人性命,殺過的人是決計不會少的。也只有殺的人夠多,才會漸漸習慣,不把人命當一回事。

沈璧君心中又開始痛了起來。

她錯過了連城璧的成長,而等他們再相遇,心卻已永隔天涯。

唯一的交集,也成錯誤。

連城璧撐着傘,靜靜站在一步之外的地方,她甚至還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帶着叫她安心、寧神的味道;甚至還能看見他解開身上披風,将它披在自己身上,将自己裹好。

一如四年來一千多個歲月的安然。

可是一切虛幻皆如泡影,一切都已經改變。

再回不去了。

沈璧君眼淚又簌簌流下來了。

動心只是瞬息之間,卻要用一輩子來痛苦遺忘。

倘若彼時便看清這個人眼中的淡漠,是不是便不會有今日肝腸寸斷?

連城璧一語不發。

很多時候女人想哭就像男人想喝酒一樣,都是排解煩惱與悲痛的介質罷了。但女人的眼淚又和男人的酒不一樣,因為很多時候,眼淚比酒更讓他們心碎。

但連城璧一動不動。他像是沒有看到沈璧君的眼淚,目光一如既往的寧靜。

沈璧君努力睜大眼睛看他,聲音哽咽:“……我想回家。”

連城璧道:“我便送你回沈家。”

他語聲還是那麽平靜,平靜到仿佛所有的一切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似的。他們之間的距離依然也是這麽遠,遠的仿佛從來沒有靠近。

沈璧君努力睜大眼凝視他,她從前絕對不會這樣無禮得看一個男人,哪怕是她的夫君。他眼中映出自己的狼狽,但瞳仁深處只有一覽無餘的平靜淡漠。

良久良久,好像沈璧君的眼淚都流幹了,她才緩緩而堅決地點了點頭,嫣然道:“我要回家。”

她像是忽然了悟,又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

一個人的心若是變了,也許還有追回來的可能。但如果一個人的心從來沒有放在她身上,一切就真的是徒勞了。

沈璧君已經看清楚了。

——為了這樣一個男人……

不值得的。

厲剛說的不錯,此地距離沈家其實并不大遠。但此地偏僻,也極少有人能尋到。

連城璧将人送到沈家門口,什麽也不說,掉頭策馬離去。

沈璧君望着沈家大門,以及匆忙走出的沈老太君蒼老而急切的臉,心中溫暖油然。

她也不回頭看連城璧的背影。因為她知道就算她回頭,馬兒也奔得太快,早已看不到了。

看不到才好。

她昂起頭,試着揚起一絲微笑,踏入沈家。

連城璧并沒有回去客棧,反而是去了破廟。

他還有很多東西沒有弄明白。

譬如小公子怎麽知道沈璧君行蹤,譬如小公子又如何與她的人聯系,譬如她的人又究竟在哪裏。

小公子已死了,但廟裏還留着她的屍體。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但屍體卻是一個人活在這世上最後的憑證。它必然會留下些許線索,讓連城璧能順着一條線索,追蹤下去。

雪下的小起來了,但地上積雪又是那麽的厚。馬蹄印已被掩蓋,一切就像從未發生。

連城璧已回到了破廟。斷壁殘垣一如半個時辰之前,但內裏一切已然大變。

他走時,厲剛屍體就在牆角,影一屍體是在門口,而小公子屍體應該是在他如今站立的位置。但如今他歸來,瞧見的只有殘破。

——三人的屍體不見了,甚至地上幹幹淨淨,連一絲血跡都沒有。

連城璧深吸一口氣。

事出無常必有妖。這世上越是可疑的東西,也越加需要掩飾。世上本沒有天衣無縫之事,只要尋找任何蛛絲馬跡,總能抽絲剝繭,尋得一切真相。

夜半忽聞見一陣幽香,連城璧還來不及屏息,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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