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玩偶世界(一)
連城璧終于睜開了眼。
如他所料,他躺着的地方已非那一間破廟。他身下的是一張接着流蘇錦帳的大床。床上的被褥都是絲的,光滑嶄新,繡着各式各樣美麗的花朵,精細生動。
鼻翼間充斥的是他慣用的熏香,安神靜心。
若非他身上穿的還是那一身青衣,恐怕他就以為那都是一場夢了。
他将目光轉向別處。
這是一間富麗堂皇的房間,能裝飾出這種華而不俗的房間,主人定非一般權貴。
床對面有扇門,門是虛掩着的。
若是一般人,恐怕就直接推開門來看了。但君子是不會的。連城璧在床上坐了片刻,而後走到房間正中的紅木桌邊。
桌上有一杯茶,還是溫的。連城璧便坐下,細細品茶。
雖然他喝不出茶水的味道,但僅憑清香餘韻,便可知這一杯茶中下得功夫,決不會小。
他等的并不久,恰是一杯茶水的時間,便有人叩開了門進來了。
進來之人,是個女人。她穿着純白的絲袍,蛾眉淡掃,不施脂粉,漆黑的頭發随随便便挽了個髻,看起來十分幹淨;她的嘴很大,不笑時會顯得強硬甚至冷酷,但一笑起來,露出了那白玉般的牙齒,看來就變得十分柔美妖媚。
這是一個很能魅惑男人心的女人。
任何一個能迷惑男人的女人,通常也會比男人更加了解他們。她一眼就看得出連城璧并不喜歡她這樣的女人,所以她只是微垂下眼,不卑不吭道:“我家公子已知連少醒了,便特命賤妾素素來待侯連少。”
連城璧将手中茶杯放下:“本少要沐浴。”
素素嫣然一笑道:“便請公子跟賤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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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連城璧沐浴完,素素又帶着他去另一個房間,桌山已擺滿了珍馐。
一切都是早有安排。
待連城璧用完膳,再喝完一杯清茶,素素便恭恭敬敬道:“我家公子有請連少前往一敘。”
她說完,連城璧右手間的牆已向兩邊移開。細密的珠玉長簾自然垂下,依稀可見內裏坐了個衣袍華美的男人。
雖然看的并不清楚,但他整個都充滿了不可侵犯的威嚴。 他的聲音也是如此,低沉而肅然:“久聞連少無瑕之姿,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自然是這個山莊的主人。
只是邀客人敘舊卻還要遮面,這種見客之道,當真前所未聞。
連城璧斂眸一笑。
那聲音又道:“想必連少已猜到了,我正是這裏的主人,天公子。”
這名字也便如這莊子一般,無一不透露着古怪。
連城璧卻并不介意,只是認真道:“天公子之名,如雷貫耳。”
好話誰都會說,大多人也都是信手拈來。連城璧這一句話聽起來十分敷衍,但卻是連城璧所說不多的真話。
人活在世上總是能知道很多東西。但大多數人知道的,也大多是假相。知道真相的人卻是少之又少,其中一些人已被殺了,另一些人守口如瓶,卻正被人想盡辦法地殺掉。
所以連城璧被“請”來了。
天公子道:“謬贊。我請連少來,其實只是想連少為我鑒定一樣東西。”
連城璧挑了挑眉:“哦?”
左方的門已打開,也傳來了天公子的聲音:“請。”
連城璧也不畏懼,起身便走入那扇門。
門那邊又是一個房間。
這間屋子比連城璧進過的所有房間都大,屋裏卻只有一張桌子,幾乎就已占據了整個屋子。
叫連城璧詫異的是,那桌子上也擺着一棟屋子。
是棟玩偶房屋。
就連孩子們的夢境中,也不會有如此精美的玩偶房屋。
整棟房屋都是用真實的木材磚瓦建築的,瓦是琉璃瓦,和皇宮所用的完全一樣,只不過至少小了十幾倍。
房屋四周,是個很大的花園。
園中有松竹、花草、小橋、流水、假山、亭閣——花木間甚至還有黃犬白兔仙鶴馴鹿。樹是綠的,花是香的,只不過都比實的小了十倍。
最令連城璧注意的,卻是九曲橋後的那座八角亭。
亭中有石桌,上面還擺了局殘棋。
一個朱衣老人正在流水勞垂釣,半歪着頭,半皺着眉,似乎還在思索那局殘棋。另一個緣袍老者就在他身旁浣足,手裏還拿着剛脫下來的雙梁福字履,正斜着眼,瞟着那朱衣老人作得意的微笑。
這一局棋,顯然他已有勝算在握。
連城璧圍着那一張桌子走了一圈,眼中驚嘆愈發。
天公子道:“連少覺得如何?”
連城璧毫不吝啬贊美之意:“栩栩如生,巧奪天工。”
天公子道:“看來這間玩偶屋是還能入連少之眼了。”
連城璧道:“不錯。此間便宛若世外桃源,世上若有這種地方,想來任何人都願意住在裏面的。”
天公子道:“哦?連少也願意?”
連城璧答道:“桃源雖好,若終究都是只身一人,未免就太寂寞了。”
天公子贊同道:“也是。所以我本想為你請一個伴的。”
連城璧笑了起來:“哦?”
天公子道:“我本想請連夫人一同前來,與連少做一對就連鴛鴦都要羨慕的神仙眷侶……可惜。”
連城璧笑容不變:“确實可惜。”
天公子又道:“所以我又想到了四娘。”
連城璧眼中幽芒湛然:“公子認得她?”
天公子聲音裏已經有了笑:“認得。她是我的朋友,也是個很可愛的女人,不是麽?”
女人若被一個男人稱為“可愛”,那麽這個男人,是決不會愛她的。
連城璧笑意深深:“然而這個可愛的女人,卻不願來。”
天公子嘆了口氣。
連城璧一手輕拂過那張玩偶桌,笑道:“既然無人願陪本少,本少自然也不願在桃源久留。”
天公子聲音裏又有了笑:“不,至少還有一人願意。”
連城璧手頓住了。
天公子道:“一個人若願為另一個人連命都不要,那麽那個人在他的心中,定是極其重要的。與此相同,若一個人在另一人心中極其重要,那麽也可以為了他連命都不要。”
連城璧深吸一口氣。
天公子道:“四娘雖不願來,但還有一個——能叫連少用性命去換、也願意用性命來換連少的人來了。”
連城璧攥緊了手指,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在哪裏?”
天公子聲音中難掩譏诮:“我本以為連少與沈姑娘乃是佳偶天成,可憐我心心念念,為伊人憔悴。怎知我心頭之寶,在連少眼中竟還比不上一個男人。”
連城璧的聲音已是極冷:“他在哪裏。”
天公子嗤笑一聲:“別急。”
他說罷,拍了拍手。
又一扇門被推開,蕭十一郎被送了進來。
之所以是送,因為他還昏迷着。
連城璧瞳仁微微收縮,并不動。
內室是天公子漫不經心的笑:“連少看上的人,确有幾分本事。”
連城璧緩緩收攏手指,攥指成拳。
“我派了四人前去請四娘,回來時竟被他跟了一路。好在發現的早……呵,蝼蟻竟也妄想撼樹麽。”他的聲音又充滿了傲慢冷峭,仿佛蕭十一郎只是一只蝼蟻,根本無需他費任何心思。
連城璧眼中唯有冷意。
天公子又道:“其實他運氣很好。殺了我十多人,居然只受了這麽點輕傷。”
連城璧眼中只剩殺意了。
天公子聲音裏又帶了笑容,絕非敷衍,而是真實、誠懇的笑:“好了,我已仁至義盡了。連少便安安心心呆在這裏——享受玩偶世界的樂趣。”
內室一片死寂。
天公子已經像一陣風一樣,詭異消失了。
意識回歸時,蕭十一郎清晰感覺正在解開他的衣襟。
他豁然擡手,準确扼住了身上之人的頸子。待看清身上之人,又迅速放開。
連城璧笑眯眯開口:“又有蚊子?”
蕭十一郎尴尬咳嗽一聲。
他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柔軟而豪華的大床上,解他衣襟的人,正是連城璧。
他不知道這裏是哪裏,更忘記自己是怎麽裏的。但連城璧在,他便什麽都不怕。
蕭十一郎這一輩子從來沒怕過什麽,但自從他心中有了一個人,就常常開始害怕。這種感覺,真真要命。
但愛情的魅力大概就在這裏。即便要命,他也死心塌地。
連城璧繼續手中動作。他小心扯開蕭十一郎的衣物,他的傷雖多,但并不曾傷及要害,也已被細細包紮過,只要修養些許時日,自然能好了。
但一想到任何一刀劈在這個人身上,連城璧的心都要顫抖起來。
手順勢而下,方觸及蕭十一郎的小腹,便聽得他略帶沙啞的聲音道:“……那裏沒有受傷。”
連城璧回了神,笑着俯身親了親他的唇,而後将人扶了起來。
蕭十一郎環顧周遭,聲音有些冷:“是那個人将你抓來的?”
連城璧微颔首。
蕭十一郎沉吟片刻:“他究竟是誰?”
連城璧輕笑道:“你已經知道了,不是麽。”
蕭十一郎停頓了半晌,又道“他要你做什麽?”
連城璧嘆了口氣:“什麽都不做。”
蕭十一郎皺眉:“什麽都不做?”
連城璧點頭:“不錯。什麽都不做,安安心心留在這裏,等着老死。”
蕭十一郎的表情有些詭異。
連城璧挑了挑眉,指尖拂過他的眉梢,輕笑起來:“十一這番表情,可是想到了什麽?”
蕭十一郎咳嗽一聲,尴尬別開眼。
連城璧眉頭挑得更高。
他起身,握着蕭十一郎的手:“能站起來麽?”
蕭十一郎點頭。
連城璧道:“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連城璧要他看的,自然是那一座玩偶屋。
這座山莊富麗堂皇,一眼望去所有擺設皆是盡善盡美。可真正能叫人記得的,也只有那一座玩偶屋。
蕭十一郎似有些癡了。
連城璧道:“你喜歡麽?”
蕭十一郎應了一聲。
連城璧道:“其實我覺得還比不上我們的家。”
“家”總是一個美好的字。蕭十一郎從前沒有家,而連城璧的家從前是無垢山莊。能稱為“他們”的家,自然是崖下的小木屋。
蕭十一郎眉眼間有了暖意。
顯然他也想起了那一間小小的屋子,以及屋子裏外發生的一切。
但下一刻,連城璧的表情又看起來十分痛苦:“若是下雨的時候,屋頂不漏水,那就更好了。”
“……”
連城璧說到這裏,卻不多說了。門又被推開,素素端着兩碗茶走了進來:“兩位公子請喝茶。”
蕭十一郎淡淡瞧着那兩碗茶。
連城璧卻道:“茶裏有毒麽?”
素素忍不住笑了起來:“連少不愧是君子,即便是懷疑人,也這般光明正大得說了出來。不過茶水裏沒有毒,只有連少意想不到的奇效。”
連城璧輕笑起來:“看來他确實是很想将我留下了。”
素素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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