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玩偶世界(二)
連城璧終于醒了過來。 這是近來他第二次毫無知覺的睡,毫無知覺的醒。雖然身上都暖洋洋的,但顯然他十分不喜歡這種無法掌控的危險感。此時蕭十一郎已醒了,他已站在了窗邊,像是完全沒有發現他的清醒,只是怔怔看着窗外。連城璧已意識到了不對。他坐起身,轉頭環顧周遭。但這個動作之後,他的面色愈來愈詭異莫測。他首先見到的是書,滿屋子都是書。連城璧慢慢地站起來。他看到桌上擺着名貴的筆墨紙硯,鋪着一張未完成的圖畫,畫的是挑燈看劍。他站在桌子旁,呆了半晌,轉過身。從窗中望出去,外面正是豔陽滿天。陽光照在九曲橋上,橋下流水閃着金光。橋盡頭有個小小的八角亭,亭子裏有兩個人正在下棋。一個朱衣老人座旁還放着釣竿兒漁具,一只手支着額,另一只手拈着個棋子,遲遲末放下去,似乎正在苦思;另一個綠袍老人笑嘻嘻地瞧着他,面上帶着得意之色,石凳旁放着一雙梁福字幅,赤着腳在水中浣洗。【原著】這一局,顯然他已勝券在握。……連城璧只覺有冷意自心底升起,無法停止心中荒誕的猜測。現在這一切的一切,竟正如之前看到那一座玩偶山莊一模一樣!只不過原先栩栩如生的玩偶人物,如今已活在他的面前,看起來再真實不過!何等詭谲呢?蕭十一郎還站在窗邊,面色發白,看起來已站了許久。連城璧從身後圈着他的腰,支撐着他站立,親了親他的臉頰,柔聲道:“怎麽了?”蕭十一郎回過了神。 他心中瘋亂,說不出的複雜莫測。終究只是深吸一口氣,淡道:“……沒什麽。”腰被圈得更緊了些。連城璧的目光掃過花園,望向牆外。從牆角門戶望出去,便可看到遠處案幾之上,置着兩只青瓷碗。這正是原先素素端進來的茶碗。蕭十一郎與連城璧喝了其中茶水,醒來便在這裏。——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原先一只手就能拿着的碗,如今看起來竟是龐大無比,簡直比他們的人還要高!連城璧瞳仁驟然緊縮!他來回凝視一切,眼中寒芒愈甚。但他又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麽,死死盯着天空,半晌又恢複那般了笑容。他斂眸掩下所有殺意,唇角笑意又是那般從容不迫。他側身去親了親蕭十一郎的臉頰,淡道:“十一莫非以為,這裏是我們之前看到的玩偶山莊?”蕭十一郎本不是輕易變換表情的人。但他聽聞連城璧這一句話,忍不住臉色慘白。若這是真的,他們豈非是被縮小了,放進了那個玩偶山莊裏?若這是真的,他們豈非也成了玩偶,從此只能當他人玩具了?蕭十一郎恍然間聽得自己應了一聲。連城璧笑道:“原來如此。”蕭十一郎側過頭。他見連城璧表情沒有變,一如既往的冷靜溫雅,他心中慌亂便也去了七分。他說:“你怎麽看?”連城璧放開他,轉頭看着窗外,不置可否道:“他說希望我一輩子住在玩偶山莊裏,當他的玩偶。”蕭十一郎的臉色已恢複原先色彩,只是冷得可怕。他還想說什麽,門已被叩開。紅衣小婢女見兩人都看着自己,不禁俏臉微紅,垂眸道:“弊莊主有請兩位到廳上小酌。”蕭十一郎還記得,她原先也是個玩偶,如今卻已成了真實的、活生生的人了。如此荒誕不堪!一路走來所有人都是熟悉的陌生,果真就如他們看見的那一座玩偶山莊。蕭十一郎的心冷得徹底,但手又被連城璧忽然握着,溫暖油然。廳中已有人等候。只有無人,分別是座中男子,以及身後四名婢子。連城璧容貌已是盛極,氣質更是雅極。 任何男人站在他的身邊,都容易被他人忽略。然眼前男子膚色如玉,容貌也是不能否認的極佳!更何況他一雙手纖纖,甚至比女子還要細長。男人正是這山莊莊主,此時看着兩人,笑道:“兩位請上座。”他的聲音聽起來優美且溫柔,比之連城璧愈發的溫柔,蕭十一郎卻并不喜歡。——因為他發現這個男人有些娘娘腔。連城璧凝視着莊主,一言不發。他在蕭十一郎面前總有逗不完的趣,在他人面前卻一直是很安靜的。雖安靜卻逼迫,無人可忽略的逼迫。蕭十一郎目光凝注着他,微笑道:“素昧平生,怎敢叨擾?”主人也在凝注着他,微笑道:“既已來了,就算有緣。”連城璧拂袖坐下,蕭十一郎也随之落座。莊主又道:“這桌酒菜便為兩位洗塵接風。敝人姓花,名如玉,不知兩位名諱?”真真如花似玉。蕭十一郎淡淡道:“蕭石逸,連城。”花如玉拱了拱手,溫雅笑道:“蕭兄,連兄。”連城璧依然不語。蕭十一郎凝視花如玉,淡道:“卻不知花莊主,為我們洗的是什麽塵,又接的是什麽風。”花如玉笑道:“洗的自然是世俗人間之塵,接的是隐逸天外之風。”蕭十一郎臉色有些冷:“——何謂世俗,何又謂天外?”花如玉嘆了口氣,臉上不僅露出三分哀戚:“這裏只不過是個玩偶的世界而已。”蕭十一郎呼吸一窒:“玩偶?”花如玉慢慢地點了點頭,黯然道:“不錯,玩偶——”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其實萬物,皆是玩偶,人又何嘗不是玩偶?”花如玉話語方落,連城璧忽然開了口,“不錯。”花如玉瞧着連城璧,目光別有深意:“看來連兄也是難得的明白人。”連城璧又不說話了。蕭十一郎的聲音十分的冷:“你是說有人把我們變成了玩偶,放到了這個世界?”花如玉道:“正是如此。”蕭十一郎一窒:“世間怎麽可能有這種魔法,能将人縮小成玩偶?”花如玉微笑如初級:“世間正有這種魔法,因為——那人是天公子。”蕭十一郎的眼中已充滿了殺意,他忍不住灌下一杯酒,又灌了一杯。他覺得自己冷靜了一些,才淡道:“他既然能把我們變成玩偶,定然也有将我們變回來的方法,對麽?”花如玉眼中光芒湛然:“對!”蕭十一郎道:“既然有方法,莊主為何不逃?”花如玉笑得有些傷感:“雖有方法,卻從來無人知曉那方法究竟為何,幾十年間,也從無人能破解這魔法。”蕭十一郎笑了笑,眼睛一點點亮了起來:“只要能找到那個方法,他便放我們自由?”花如玉颔首道:“是。只要能破解他的方法,他便放任何人自由。”蕭十一郎眼睛已是十分明亮,廳中四個婢女已正大光明上下打量他了。連城璧眼中笑意愈發溫柔。他說了此間第二句話:“這其實并不大公平。”花如玉眼中有了詫異:“不公平?”連城璧颔首:“不錯。”人生正和賭博一樣,若是必勝無疑,這場賭博就會變得很無趣,一定要有輸贏才刺激。花如玉道:“不知連兄想賭什麽?”連城璧道:“我要用我們性命與家産,來賭今後我們自由,與這一座玩偶山莊。”蕭十一郎眼睛陡然亮了起來,甚至連天上陽光都比不上的明亮。酒盞已空,人要散了。花如玉最後道:“兩位可覺有任何不周”這本是一句客套話,連城璧卻道:“不周談不上,但不知我是否可以換間屋子?”花如玉凝視連城璧,眸中溫和:“哦?”連城璧輕笑道:“我年幼時,算命的說我五行缺水,所以此生定要住在水多的地方,方能消災長命。”花如玉眼中劃過一道幽芒,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主随客便了。這座山莊後花園有蓮池,在下便為連兄安排距那池子最近的房間了,連兄認為如何?”連城璧斂眸一笑:“如此甚好。”蕭十一郎默默看着他,好像他臉上開着花。花如玉轉頭看蕭十一郎,臉上笑容十分真誠:“想來蕭兄命格中五行,應是不缺什麽的罷?”蕭十一郎點頭淡道:“不缺。”花如玉剛想開口,又聽得蕭十一郎淡道:“但沒有他,我睡不着。”這一句話說的就有些暧昧了。花如玉卻像是沒有聽出來,依然笑道:“那麽在下便安排蕭兄也住到池邊……”蕭十一郎直截了當道:“不必,我與他住在一起便可。”這一句話幾乎就已全然宣告了兩人的關系。但在這個莊子裏,大部分人目光中只有了然,小部分人才詫異得看了他們一眼,而後便什麽表情都沒有了。這一座山莊,真真古怪得很。離去之際,花如玉忽然又喚住了他們:“這座山莊裏其實還住了許多人,兩位将來也可見得。”蕭十一郎與連城璧回到了房間。連城璧望着幾步之遠的那一方蓮池,表情十分滿意。蕭十一郎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你已發現了什麽,對麽?”連城璧笑彎了眼。蕭十一郎道:“你若沒把握,決不會拿無垢山莊去賭。”連城璧笑已斂去,蕭十一郎遲疑道:“我說的不對?”連城璧嘆了口氣,終究只道:“我真正不會拿去賭――是你。”蕭十一郎的心又瘋狂跳了起來。他說,“你要我自己找破綻?”連城璧颔首。蕭十一郎站在窗邊望了許久,心中柔情愈深。蕭十一郎也不着急去找破綻了。“那個花如玉,你又怎麽看?”連城璧支着下颚,漫不經心道:“女人,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這已經是連城璧第二次這般評價一個人了。仿佛他眼中的女人,都十分漂亮。蕭十一郎心底不大舒服。但他面上一點不顯,只是坐到連城璧身邊,端起了茶杯:“這次你怕是錯了,他應該是個男人。”連城璧挑了挑眉:“哦?”蕭十一郎淡道:“我知道一種鑒別男女的方法,無往不利。”連城璧笑了起來。他的笑雖然一如既往的溫柔缱绻,眼底卻沒有絲毫的笑意:“所以——方才桌子底下,你摸了她?”蕭十一郎口中茶水差點噴了出來。想要知道一個人是不是女扮男裝,最簡單的方法自然就是摸他一下。蕭十一郎從來沒想到,連城璧竟會知曉。連城璧連面上的笑容都斂了下去。他靜默半晌,緩緩吸了一口氣:“是以……我猜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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