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風雲驟起(一)
連城璧瞳仁已然緊縮!他轉頭四顧,此地蒼茫開闊,又是懸崖頂上的一寸方地,何處藏身?但若非有人,風中又怎會有呼叫聲?——難道竟是鬼麽?風中叫喊聲愈發飄渺。 狂風獵獵,愈似鬼哭狼嚎。連城璧呼吸驟然一窒。他豁然凝視蕭十一郎,四目相接之際,皆是不可置信。他們已想到了一種可能。但這一種可能,卻比鬼怪之說——更詭谲瘋狂!而後兩人齊齊上前一步,至懸崖之巅。既然此地無處藏身,人必然是在崖下!崖下雲海濤生濤滅,瞬息萬變。連城璧也曾随着蕭十一郎跳過崖,但彼時索性有沼澤接人。而從這裏掉下去,粉身碎骨想是必然。又怎會有爬上來人?連城璧眸光躍動:“影二。”身後白衣人靜立。連城璧拉着蕭十一郎的手退後三步,淡道:“取繩子,救人。”狂風四散,衣袂獵獵作響。人已被拉上來了。就在被拉上來的一瞬,連城璧敏銳感覺,山巅空氣都渾濁不堪了。……該如何形容眼前之人呢?哪怕是天橋底下的乞丐,瘦骨嶙峋的難民……但凡多瞧此人一眼,亦要毛骨悚然!眼前之人一身污黑,臭氣熏天!披頭散發,發上甚至凝着各種污泥爛葉,根本看不清五官。視野裏只見“他”渾身的骨頭尖銳森然,仿佛下一瞬便将刺穿肌膚!“他”渾身已無完整的肉,乃至手臂、大腿都已細得如同竹竿……——這樣的人,豈非比乞丐還慘?連城璧緊攏了眉,呼出一口氣。前一刻,他們尚且談論此地殺人之便利,崖底屍骨之累累。下一刻,上天竟送了他們這樣一件禮物。世事當真無常,詭谲難料。然而眼前之人究竟是誰,又為何會從殺人崖下爬上來?“他”是否被逍遙侯打下去?又為何不死,竟能爬上來……一切一切,都是謎題。 連城璧悠然雙手負後,眼中七分溫和,三分審視。蕭十一郎凝視着“他”,表情未有任何變化:“你是誰?”那人小心翼翼蜷縮在一旁,在他們探究目光下瑟瑟發抖,說不出一個字。蕭十一郎等了半晌,沒有回答,便又自顧自道:“你既從崖下爬上來,可是天公子将你推下去的?”“天公子”三字落音,那人卻豁然擡頭!“他”渾身竟開始劇烈顫抖,仿佛極端恐懼。良久,“他”終于開了口,像是一字一字咬出來,抑或用盡了全部力氣,聲音竟艱澀嘶啞,難聽至極:“……他在哪裏?”連城璧淡道:“他已經走了。”“他”怔怔瞧着連城璧,極艱難道:“……走……了?”連城璧颔首一笑:“不錯,走了。”那人陡聞此言,忽然失魂落魄般跌倒在地上,聲音似哭又似笑,言語竟也是颠三倒四:“走了……他竟然走了!哈哈……他怎麽能走——他走了……”蕭十一郎心下驚異,忍不住皺眉。他似有些看不下去,便要上前将人扶起送去山莊,卻被連城璧握住了手。連城璧的笑容是一塵不變的溫靜:“你不要碰她。”世家子弟向來自诩君子,連城璧更是被稱為“無瑕”。無瑕公子,決不會說這樣的話。蕭十一郎頓了一頓:“為何?”任誰都看得出眼前這個人受了極重的傷,身體更是虛弱到了即将崩潰的地步。這樣的人,本已不會有任何威脅。更何況,從“他”方才言語中,輕易可知與逍遙侯關系不菲。連城璧收攏指尖,目光漸趨冰冷:“她是女人。”蕭十一郎只能默默看着他了:“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說,‘他’還是個不難看的女人?”連城璧微笑優雅,鎮定自若道:“不錯。”蕭十一郎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轉頭去看那個,被連城璧定義為不難看的女人。他默然凝視半晌,才吐出一口氣。“所以……”他這般說,“真相便是,從前你每次這般說——都是在敷衍我?”連城璧矜持斂眸,笑而不語。 “……”泰阿已将山莊全然控制。連城璧接管山莊時,此時希望離開之人,皆已被放走了。如今整個玩偶山莊還剩下十多名少女,安安然然呆着,巧笑嫣然看泰阿等一衆人忙碌。誠如雷雨所言,在此地浸淫多年之人,早已将貞操、清白、名譽……一切看得極淡。她們看向泰阿的眼神,大多充滿了露骨的引誘意味。泰阿一度以為,自己進的其實是青。連城璧将他喚去前,泰阿正在與花如玉飲酒。花如玉此人看似溫潤儒雅,實則深藏不露。連城璧推測他又極擅下毒,泰阿對他自然是緊盯不舍。是以這整整一天,他都若有似無套着他的話。可惜,直至日落西山,收獲甚微。泰阿已經走了。花如玉把玩酒杯,唇邊笑意已然收攏。眸光流轉之際,不可方物。一名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粉衣少女,忽一只靈動的小蝴蝶,翩翩飛入至花如玉身邊。她大眼咕嚕嚕轉了個圈,唇角笑容說不出的可愛:“公子公子,這個讨厭鬼可終于走了!”花如玉喝了口酒,搖頭無奈道:“本公子還真不知道,看起來沉默的人,竟有這麽多話好說。”粉衣少女嘻嘻笑起來。“我家公子魅力無限,那個什麽總管拜倒在您褲下,理所當然拉!”花如玉手中折扇輕點少女額頭,轉眼一笑間眸光婉轉,說不出的風華:“好個小丫頭,盡知道擠兌你家公子。”少女委屈撅起嘴。花如玉忽然面色一整:“如今玩偶山莊也差不多落入連城璧手中了。看起來,他并無要将我帶走的意思。你我便先行離開,去看看世間那些讓人贊不絕口的奇女子,如何?”粉衣少女奇道:“奇女子?公子說的是誰呢?”花如玉緩緩起身,出塵白衣已在夕陽下染上了溫暖的紅:“比如江南那位名揚天下的柳才女,比如江湖盛傳的天下第一美人……抑或者,敢在迎親路途上當衆逃婚悔婚的,風四娘!”泰阿見到連城璧時,他正斜靠在上座,輕阖眼簾。不知是否因酒意上湧,抑或瞧了花如玉整天的緣故,粗看之下,泰阿竟覺連城璧與那花如玉很像。任何人第一眼,皆會覺這兩人乃是如出一轍的溫潤如玉。但兩人其實又不像,連城璧面容便俊美冷肅,是以溫柔掩飾骨血裏冷漠無情;而花如玉長相更是清俊儒雅,卻是以笑覆蓋陰狠算計。更何況花如玉某些舉動,十分娘娘腔。蕭十一郎讨厭的娘娘腔!廳中還站着一名婢子,垂眸回着話。連城璧卻忽然轉頭道:“喝酒了?”衆人皆愣。蕭十一郎不動聲色皺眉。泰阿斂眸:“是。”連城璧沉吟片刻,又道:“以後不要喝這麽多酒。”泰阿心下一窒。這一句話雖是關切之語,但由連城璧說起來,卻是透徹人心的冷漠。他憶起那年為蕭十一郎準備了整個山莊的酒,終只能忍下所有酸澀難受:“……好。”蕭十一郎眉頭皺的更深。此時婢女的也已說完了。她說的是方才伺候那人沐浴時發現的事,包括那人名字――冰冰。冰冰絕非平凡女人。平凡女子若是為人這般伺候,尤其是在沐浴時候,必會有緊張與拘謹。但她完全不會,雖然模樣依然慘不忍睹,但行為舉止內斂而從容。連城璧并不說話。蕭十一郎道:“我之前詢問過,山莊之中本有三十四人,如今三十二人,走的兩人是夫妻。女人用自己的性命獻祭,換取了男人的自由。決計不是她。”連城璧颔首。蕭十一郎又道:“她既非玩偶中人,但又對他熟悉,自然是他身邊的人。範圍已縮短到他的婢女,姬妾……乃至親朋。”連城璧笑道:“不錯。”泰阿一頭霧水。他終于忍不住問:“少主在說的是什麽?”連城璧溫和一笑:“在說我們帶回的那個人。”泰阿道:“誰?”連城璧嘆了口氣:“不知道。”他說着,眼中露出些許的悲憫。就連蕭十一郎,也浮現出些許不忍。泰阿直覺事情并不簡單:“既是山莊中人,為何不讓花如玉見見她?”蕭十一郎斷然道:“不妥。”泰阿不知前因後果――逍遙候要殺的人,能讓他屬下花如玉見麽?泰阿欲言又止。連城璧也道:“确實不妥。”同樣的話,在連城璧說來,泰阿卻決計不會反駁。連城璧道:“喚你來,是因她的身體似乎并不大好了。你便先去準備,我們明天歸去山莊。”泰阿眼中雖有疑惑,卻依然恭敬道:“是。”蕭十一郎瞧着泰阿的背影,眼中說不出的冷淡:“你這個總管,倒真是很不錯。”他語氣也是很冷淡,但當他說出“不錯”這兩個字時,無端暧昧。連城璧眼睛已彎成了弦月。他起身,走到蕭十一郎面前,彎腰與他平視:“他也是你的管家。”蕭十一郎懶散道:“舍下簡陋,我又窮得很,何德何能養得起如此管家。”連城璧哈哈笑起來。他親了親蕭十一郎的唇角,眼中說不出的愉悅:“我不喜歡身邊的人喝酒,正是因酒能麻痹人,給我以錯誤判斷。但你喜歡,我便決不會将這些強加予你。我要做的,只是在你喝醉時找到你;在你醒來時,給你遞一碗湯水。”蕭十一郎渾身都似松懈下來,眸色動容。連城璧凝視他的眼,只覺這一雙眼睛已是世間最美的風景:“你吃醋了?”蕭十一郎勾了勾唇角:“一人一次,很公平。”他的聲音依然很淡,但這分淡漠裏,所有不悅都已消失。連城璧笑聲愈發溫柔。他握住蕭十一郎的手,十指緊扣,忽然道:“現在,我們還要去做一件事情。”蕭十一郎愣了愣,也笑了起來:“看來我們想得一樣。”連城璧嘆了口氣:“那兩個老頭冥頑不靈,看起來又十分讨厭我。所以,還要你出馬才是。”蕭十一郎抱胸而笑:“可以倒是可以。”連城璧挑了挑眉。蕭十一郎輕靠在椅背上,唇邊笑容是說不出的愉悅。他幾乎是嚣張道:“我簫十一郎從不做倒貼的買賣――所以,謝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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