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絕色麗人(三)
蕭十一郎是在渾身的難受中醒來的。
——怎樣形容這種感覺呢?
他這時的胃正仿佛沸水一樣冒泡翻攪,舌頭又比如夏天烈日曝曬下的地面一般幹熱,倘若試着睜開眼睛,那可憐的腦袋就好像要炸裂一般的絞痛……
這種感覺他非但不陌生,還熟悉的狠。
但凡宿醉,醒來便皆是如此。
蕭十一郎酒量其實很好,并且曾也不大習慣宿醉。只是這四年來,他就是這般毫無顧忌喝酒。失去意識時人尚在小酒館中,醒來時卻已被丢出門外,且分文不留。
那個時候他會先躺在地上歇一會。而後睜開眼模糊辨明方向,起身跌跌撞撞跑去賺些酒錢。
他也時常在想,天底下那麽多想殺他的人,怎麽就不會在那時候随意揮上那麽一刀呢?
此時他這般醒來,恍惚間就以為回到了那邋遢且迷茫的生活。
他強撐着想要起身,但下一瞬,便有溫和的聲音在耳畔道,“別動。”
這兩字雖飽含關切,但到底是不容置喙的強勢。
蕭十一郎這一輩子都不會去聽這樣的話。但這兩個字落在他耳裏,他卻果真不動了。
他感覺自己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連城璧的懷抱,他喜歡之人的懷抱。
人活着固然能有很多愉悅之事。而被喜歡的人抱着,更是一件足夠愉悅的事情。蕭十一郎心底自然是愉悅的,甚至連宿醉的難受也減輕了大半。
但他依然皺着眉,沒有太多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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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若他沒記錯,連城璧還欠他一個解釋。
有些時候,解釋其實很多餘,并不重要。
但更多時候,所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也正是源于雙方不願解釋。
他與連城璧正是截然不同。無論家世地位,乃至性格習性,無一相似。
只是這四年來他潛移默化開始改變,連城璧更是強迫自己學着如何喜歡人,才不見矛盾。
但不見矛盾,依然還有矛盾。
蕭十一郎想到這裏,已睜開了眼,眼前便是連城璧。
他還穿着沐浴後的純白裏衣,只是坐在床邊,似是一夜未睡。
蕭十一郎怔了怔:“你……”
連城璧扶着他的肩膀,将早已準備好的湯端到他眼前,溫柔道:“先喝下去。 ”
蕭十一郎就着他的手,緩緩喝完。
這一碗湯十分香醇,喝起來也不膩味。反而是帶着甘甜,清潤的味道。蕭十一郎才喝下一口,便覺得渾身都舒爽起來了。
對宿醉之人,又還有什麽,能比一醒來便喝到一碗甘美的清湯——更幸福呢?
連城璧将空碗擱在一旁。
而後讓他閉上眼,緩緩替他按着額角穴位。
蕭十一郎心下動容。他極快握住連城璧的手,十指相扣:“……好了。”
他聽到了連城璧的輕笑聲。
低沉愉悅,覆着叫他心動的專注。
蕭十一郎坐了身,定定凝視于他:“你有話要和我說?”
這本是一句疑問,卻成了陳述。
連城璧聞言,笑容漸漸斂去。
良久,他才嘆了口氣道:“我想了一夜,有些話應不應該同你說。”
蕭十一郎定定凝視于他。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眼中期許已是極深。
連城璧再嘆了口氣,語氣似有軟化:“我知道,狼固然不喜歡孤獨,但更不會喜歡圈養,是不是?”
蕭十一郎的目光驟然一亮!
連城璧微微攏眉,他說:“所以我想了一夜,覺得有些東西也是告訴你比較好。”
蕭十一郎坐直了身子。
連城璧思忖半晌,抑或反複斟酌,才緩緩道:“近年來,江湖中有一勢力神出鬼沒,來去無影。據我所知,這個神秘勢力名曰‘天宗’,究其幕後之主,便是天公子,也正是是逍遙侯。”
蕭十一郎默念道:“逍遙侯……”
不久前,他還聽過這個名字——從風四娘口中。
他記得,那個逍遙侯送了風四娘一把劍,但是那把劍卻被割鹿刀斬斷,從而勾起他心中對割鹿刀的渴望。
這也是否意味着……逍遙侯早已布下這一局,只是請他入甕罷了?
蕭十一郎眸光閃爍不已。
連城璧道:“不錯。他是關外之人。他真正的名字,我查不到。 ”
蕭十一郎眯起眼。
連城璧道:“昔日徐魯子要送給六君子的割鹿刀,也正是被他的徒弟小公子奪下。但在此之前,江湖卻已有多數人物為他所制,聽他號令。”
蕭十一郎的目光,幾乎是随連城璧的話語越來越亮。
連城璧嘆道:“我看得出來,十一你很敢拿命去賭。”
蕭十一郎卻道:“我雖然敢,但時至今日,還沒有真正能叫我用性命去賭的事情。”
他這般說的時候,面上終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他的眼睛很亮,看起來竟好像是一個做好父母交代的事,而期待被誇獎的小孩子。
連城璧眼中已有了笑意:“不錯。”
他眼中的笑很快斂去。他眸色漸黯,仿若黑夜一般越來越深:“我與他之間,說白了并無什麽深仇大恨,亦無任何利益糾紛。只是他欲尋征服天下的所有刺激快感,而我則不喜被人束縛。”
連城璧說到這裏,。他一手輕點軟床,一字一頓道:“所以,我與他之間,也唯有一戰。”
這本是避無可避的一戰!
何況他們誰都不會躲避!
房中一片寧靜。
與曾經多次不同,這一次的寧靜甚至還包含着不可名狀的微妙怪異。
蕭十一郎已怔住了。
他隐約覺得從前自己似乎想錯了,卻又好像更看不清眼前此人。
一如既往的俊美容顏,一如既往的溫潤笑意。
唯一看懂的,也只有他的溫柔。
可是這些……這些真的足夠麽?
夠抵得住那些殺人的流言蜚語麽?夠抵得住所有挑撥離間麽?夠抵得住……讓無垢山莊基業傲立世間麽?
他很茫然。
連城璧并不看他的眼睛,問道:“你可知他為何要将割鹿刀留下來?”
蕭十一郎壓下心中茫然,淡道:“曾花費如此力氣才得到的東西,如今他居然棄之不理,想來也不會是什麽好事。而得到這把刀的人,大抵也只是由此惹上一個大麻煩。”
連城璧颔首:“不錯,正是天大的麻煩。”
蕭十一郎嘆了口氣:“你方才說他已控制半個江湖,便是要用這把割鹿刀,引你與他們相争,而他坐收漁翁之利。”
“不錯。”
蕭十一郎盯着他的眼,心下已是一片清明:“所以,你決不會把它給我。”
完美如玉的指尖輕輕劃着他的臉龐,連城璧的聲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溫柔:“而割鹿刀,與其說是一個麻煩,卻不若說是他正式向我宣戰。我又如何能把它送你?”
蕭十一郎張了張口,終究滿面黯然。
連城璧盯着他的眼,緩慢而清晰道:“所以,你想做任何事情,我皆不會幹涉。但割鹿刀,我不會給你;有關逍遙侯的事,我亦言盡于此。若你做任何事情,所有一切線索,你要自己搜尋。”
蕭十一郎豁然瞪大了眼。
連城璧這一句話,雖然表明他決計不幹涉自己任何,卻分明将他的後路斷的徹徹底底!
他早已知曉逍遙侯的存在,甚至用了這些年時間才将他的底子摸到半生不熟。而他蕭十一郎孑然一身,又何德何能在短期只能尋得這些線索,與逍遙侯一戰?
連城璧道:“逍遙侯,風四娘也是認得的。你也可以去問風四娘。但我敢肯定,他知道的必然還不如我多。”
蕭十一郎滿面苦笑。
連城璧細細端詳他的表情,此刻才露出一絲恍若溫柔的,得逞的笑容:“這已是我最大的讓步,十一。”
蕭十一郎啞口無言。
連城璧不再說話。他輕笑着閉了閉眼,大抵是想要掩去眼中困頓。
蕭十一郎嘆了口氣,忍不住撫上他的眼:“說完了?”
連城璧輕笑起來:“嗯。”
蕭十一郎只能道:“你睡一會。”
連城璧笑道:“你陪我?”
蕭十一郎無奈點頭。
連城璧便安然擁住他,緩緩睡去。
醒來已是午後。
這些時間,泰阿已盤問完所有人,更将玩偶山莊全部翻了個遍,所有能找出的線索,都已被他尋得。
泰阿的盤問,除了兩位下棋老人,都十分配合。就連花如玉,也擺出一副“知無不言”的架勢,言無不盡。
但所有關于天公子的問題,卻皆是一問三不知。
就好像他從不曾在此地居住過,更是從未在此地出現過。
唯有一把割鹿刀,叫天下人瘋狂的刀,證明他曾在這裏。
其餘一切,接無從尋覓。
玩偶山莊背面還有一座後山。後山山路的盡頭,正是一片絕崖。兩面壁立如削,下面就是萬丈深淵。膽小的人,哪怕只站在懸崖邊上,恐怕都會被吓得魂飛魄散。
連城璧與蕭十一郎已站到了這片絕崖頂端。
頭頂蒼穹湛藍,何等叫人心碎;
耳畔狂風呼嘯,衣袂獵獵作響;
眼下危崖絕壁,更令人心神俱裂!
人一旦站在這個地方,便會覺天地竟是蒼茫如斯,人卻是如此的渺小如蝼蟻!
——便唯有逆天!
也許變唯有将這一片天地都踩在腳下,才是真正的強大!
但人又怎麽能将天地踩下呢?
連城璧負手而立。他收回仰望天穹的目光,吐出一口氣。
他忽然覺得有些明白逍遙侯了。
天地如此逼迫,他又如何能庸碌一生?
蕭十一郎正與他并肩而立。聽到他嘆息聲,轉頭看他。
連城璧悠然一笑道:“我聽說,這片懸崖名曰‘殺人崖’。”
顧名思義,此地便是逍遙侯用來殺人的地方。這個地方作多人長眠之地,再适合不過,便連收屍都不用多此一舉。任何人只需聽到這名字,便能想像到,谷底堆積的累累屍骨。
蕭十一郎深吸一口氣,冷聲道:“死在這裏的人,定然很多。”
連城璧笑道:“恐怕連他自己,也都不知究竟殺過多少人罷。”
蕭十一郎也笑了出來。
人始終會死,但有人能死地轟轟烈烈,有人卻死得平平靜靜,更有人死得莫名其妙。死在這個殺人崖下的人,不僅死得平靜,更是莫名。
蕭十一郎的目光說不出的悠遠:“……我會怎樣死呢?”
他會怎樣死呢?從出道以來,這個問題就一直困惑着他了。
連城璧輕笑道:“在我之前,你絕不會死。”
蕭十一郎大笑出聲。
但他笑聲又戛然而止。
風中似乎飄蕩着一個聲音,風聲大抵是太大了,吹得那聲音一會如鬼哭狼嚎,一會又似竊竊私語。
兩人相識,皆從對方眼中瞧見了驚異。
那個聲音——像是在喚……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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