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絕色麗人(二)
蕭十一郎僵了片刻。
他靜靜凝視連城璧,忽然垂下了眼睛。
連城璧的笑容已經斂下。他慢慢攏起了眉,嘆了口氣:“你生氣了?”
蕭十一郎搖了搖頭。
連城璧嘆了口氣。他上前一步,想将人拉住,卻被他躲開。
連城璧笑容趨于無奈:“你果然是生氣了。”
蕭十一郎默然不語。
廳中一片沉默。這幾個月來,從沒有此般令人窒息、難耐的沉默。
蕭十一郎像是承受不住,才轉身離開。
連城璧沒有攔他。
他走到門口,與匆匆走入的泰阿擦肩而過。
泰阿他已見過多次,多次皆是相看兩生厭。但這一次,蕭十一郎的目光卻不由自主放在了泰阿懷裏的那把刀身上。
匆匆一瞥,只看得清刀不過兩尺左右,刀鞘、刀柄、線條和形狀都很簡樸,更沒有絲毫炫目的裝飾。但刀尚未出鞘,蕭十一郎卻覺得整柄刀覆着難以忽略的——令人魄散魂飛的殺氣!
他心中一窒!
他豁然轉身,死死盯着泰阿手中的那一把刀,但那幾乎轉身即逝,視線之中唯有泰阿背影。
時已近寅。已偏西向的陽光灑在蕭十一郎半邊身上,還有些許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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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心中波濤起伏,全然沒有任何感覺。半晌,他才緩緩轉身,失魂落魄般一步步離開。
——他若沒有看錯,那把刀……
正是割鹿刀!
泰阿走入之時,連城璧負手站在玩偶屋邊,滿面苦惱。他幾乎是抑制不住地呼吸一頓——連城璧這般善于掩飾自己表情的人,平素決不會露出這般表情。
原因,泰阿也想得到。
他心中晦澀難忍,終究是死死握了握拳,道:“主上,屬下尋得一樣東西。”
連城璧這才轉過身來。
聽見泰阿聲音的那一刻,他面上不悅已全部斂下。但瞧見泰阿懷中東西的那一瞬,他唯有瞳仁緊縮!
他的目光極冷,便如刀如劍一般尖銳狠戾,他猛然抽刀,刀面森冷。僅随意揮刀,刀氣縱橫之下,左方珠簾全部碎裂,四下滾落在地上。而珠簾那一側的桌椅,保持着原先姿勢被切成兩半。 而切口平整,更是前所未有的完美!
泰阿臉色已經白了。
他尚來不及說些什麽,便聽得連城璧笑了起來。
這是他慣有的笑。溫潤,優雅,卻無任何愉悅。
他笑道:“不愧是割鹿刀。”
僅後三字,便足夠叫人無以複加得渴望瘋狂!
割鹿刀問世半年,江湖風生水起,無數人橫遭禍端。
昔日鑄刀者徐魯子聯合趙無極等人,申明将為寶刀擇主,便在六君子之中。此後世人皆以為刀為大盜蕭十一郎盜取,卻不知竟是那趙無極等人交予了小公子!而後沈家遭難,連城璧更是跌落山崖……
今昔回顧,已恍如隔世。
然又有誰想得到,這把人人魂牽夢萦的刀,竟擺在這個看似與世無争的地方?
——何等諷刺!
連城璧将到插回刀鞘,将之舉在手中。他反複摩挲刀鞘刻畫的紋路,思緒急轉萬千。
泰阿此時已了解大多事情。他心中激蕩稍減,仍止不住笑道:“恭喜主上得到寶刀!”
連城璧笑容依舊。
泰阿斂眸,終究還是忍不住道:“屬下卻不知,他為何要留下這把刀?”
連城璧笑得愈發溫柔。
他說:“因為那個人自認很強,是本少比不上的強。”
泰阿表情微妙。
連城璧反複翻看割鹿刀,像是要記憶刀鞘之上每一條紋路,乃至這把刀的一切特點:“他想把本少當做對手,又覺得本少實力不足。如此一來,他自然希望本少強大起來,好陪他玩個盡興。”
泰阿面色略有古怪:“主上是說,逍遙侯希望少主練武?”
連城璧大笑出聲,像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
笑聲漸止,但他面上沒有任何不悅,亦無任何喜悅。他只是溫柔地、專注地凝視這一把刀,一如他的情人。他一字一句,極其溫柔道:“他給我留下這把刀,是想借我的手——除掉那些不服他的人。”
泰阿表情逐漸沉凝。他頓了頓,踟躇道:“屬下已查得,他手中還有一個極神秘的組織,名曰‘天宗’。”
“天宗?”連城璧把玩着刀,嗤笑一聲。“呵,妄逆天改命,也唯有他才會這般自命不凡。”
泰阿斂眉不語。
連城璧淡道:“但據我所知,他如今已控制了大約半個江湖。 ”
泰阿悚然震驚。
連城壁笑道:“昔日沈家之中,趙無極等人寧願殺了司空曙也要千方百計幫小公子奪刀奪人。這幾人,自然是為他所控制的。”
良久,連城璧才聽得泰阿深吸一口氣。
天公子甚至能控制這些成名已久的大俠,恐怕當真快要只手遮天了!
泰阿幾乎想都不敢想!
連城璧再道:“這些人既已是他手下,本身便已因恐懼,失去之于此刀的占有欲。是以本少此番面對的,皆是他欲殺的奪刀人。”
泰阿表情緩緩冷了起來。
刀本便是要送給六君子之一的。但江湖向來能者居之,連城璧既非天下第一,又如何無人前來奪刀?哪怕他是天下第一,也決計有數之不計的人趨之若鹜!
但他真正的手下,又豈會來奪這一把刀?
此番舉止,不僅是理所當然将刀送給了他,又借他的手襲殺各中高人,更借江湖之中消磨他底下力量,不可謂不便利啊。
連城璧似漫不經心道:“你進來的時候,遇見十一了?”
陡然聽聞這般昵稱,泰阿幾乎克制不住滿臉扭曲。他只能垂下頭,低低道:“……是。”
連城璧笑聲漸冷:“逍遙侯啊逍遙侯……竟還是一箭三雕麽。”
泰阿遲疑道:“那這把刀……”
連城璧挑高了眉:“到本少手裏的東西,尚無還回去之先例。刀也好,山莊也罷,皆已是本少的。又有何人能觊觎?”
泰阿欲言又止,終究只道:“……這玩偶山莊中人,又如何處置?”
連城璧輕慢道:“且随他們。”
泰阿踟躇道:“屬下卻覺,那個花如玉……留不得。”
連城璧挑了挑眉:“你見過他了?”
泰阿點頭。
連城璧撫着刀身:“如何?”
泰阿思索良久,才道:“屬下卻從未在江湖中聽過這個名字。”
“且他武功很低,是以他絕非江湖中人。”
連城璧輕笑一聲。他将刀随意置于案幾之上,舉杯飲下一口茶。
茶香濃郁,可惜茶水已經冷了。
泰阿又道:“他的手很美。”
“花如玉既非江湖中人,卻又深得逍遙侯器重,必是天宗之人。”
連城璧淡道:“你便直接說他善使毒便可,不必繞這麽遠。”
泰阿呼出一口氣。
連城璧放下了茶杯,一手輕點桌面,似是漫不經心道:“他不僅善使毒,更工于心計。”
泰阿皺眉。
連城璧呵呵笑起來:“割鹿刀,花如玉。呵……他還真是小氣。一下子就給本少送了兩個大麻煩。”
泰阿腦中靈光忽閃,他思索片刻,輕聲斟酌道:“少主既要立于萬人之上,又為何不令蕭十一郎亦參與入此?”
連城璧輕點桌面的手,已頓住了。
他只是轉頭冷冷瞧着泰阿,卻并不說話。
屋內死寂。
唯有死寂。
泰阿額上汗水已蜿蜒而下。
他又聽的連城璧笑了起來。
與他聽過的所有笑聲不同,這一次當真是溫柔缱绻到了極致。
他說:“他不想做的事,我決計不會逼他。”
“任何人都不能,泰阿。”
天色将晚。
九曲橋邊老者已下完了棋,朱衣老人才轉身看一旁自顧獨酌的蕭十一郎。
他說:“你不該回來的。”
蕭十一郎一飲而盡,笑道:“這玩偶山莊如今已是城璧的了,我們又為何不能回來。”
朱衣老人滿面冰霜:“你錯了。”
蕭十一郎繼續飲酒,輕描淡寫道:“哦?”
綠袍老人眼中忽然閃過極端的恐懼,但他很快恢複,冷聲道:“這裏是天公子的。除非他死……否則決不可能是你們的。”
蕭十一郎的手頓住了。
朱衣老人繼續道:“你以為他肯放過你們?”
綠袍老人也道:“他決不會放過你們!”
蕭十一郎的手依然沒有動。他淩空舉着碗,面色已漸漸冷了起來。
朱衣老人道:“他現在将玩偶山莊‘送’給你們,也不過是享受戲弄玩偶的樂趣。”
綠袍老人将棋子放回棋盒,臉色說不出的慘白:“但凡他厭了膩了,也便是你們死期!”
兩人幾乎是冰着臉冷着聲說完的,但這決不會是危言聳聽。
蕭十一郎面色幾經變換,終究還是嘆了口氣:“多謝前輩提醒,蕭十一郎必定銘記在心。”
朱衣老人已起了身。
他看着蕭十一郎,彷如玩偶,沒有絲毫表情:“你若不想死,就早日離開連城璧。”
話語未落,瓷碗已被蕭十一郎生生捏碎。酒水四濺,芬芳醉人。
蕭十一郎已克制不住渾身殺意。
但老人們已走遠。半空裏,只留下了四個字,“好自為之。”
連城璧來時,蕭十一郎喝地将近醉了。
但他依然死命往自己嘴裏灌着酒,好像今日不灌,明日便再也喝不了了。
連城璧也不阻止。他只是坐在蕭十一郎身邊,看他喝酒。
蕭十一郎的眼睛已朦胧了。模糊間瞧見身旁青衣之人,才懶洋洋道:“你得到割鹿刀了?”
連城璧颔首,并不否認。
蕭十一郎淡道:“你說過的……你若得到那把刀,會送我。”
連城璧嘆了口氣,不說話。
蕭十一郎卻已知道答案。他忍不住心中失望:“……你為什麽——不否認?”
連城璧溫柔道:“我說過,但凡你想知道,我必不會瞞你。十一,這一輩子,我不會騙你。”
蕭十一郎又豪飲下一口:“為什麽?”
連城璧再嘆了口氣。
——他已不想解釋。
蕭十一郎面上又有了似笑非笑的諷然。
他趴在石桌上,吃吃笑起來:“……我好難受。”
連城璧嘆了口氣:“哪裏難受?”
蕭十一郎不答不應。良久,才緩緩握指成拳,敲了敲左胸地方:“……這裏。”
連城璧将他扶起:“并非我想瞞你,十一。你若知道,卻決不會再聽我的話。”
蕭十一郎并不答。
他依舊醉眼朦胧,卻是摸索着抱住連城璧的肩,吻上他的唇。
連城璧扣着他的腰,另一手摩挲他的臉頰。他的指尖溫熱,帶着安撫的意味。
良久,恍然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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