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崖下活人(一)
翌日依舊晴天。
冬日似乎已過去了,整個小鎮都沐浴在璀璨陽光裏,遠遠瞧着十分溫暖。
連城璧與蕭十一郎已開始往回走了。
連城璧向來不喜歡騎馬,這一次歸去玩偶山莊卻并沒有坐馬車,反而是與蕭十一郎并肩策馬。
微風拂過,帶着陽光溫暖的韻味。馬蹄踏在青草之上,偶爾還能聞草葉清香。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溫馨,安寧。
連城璧心情很好。
他面上雖總是帶笑,但大多時候心情卻并不好。算起來真正悠然愉悅,大抵也唯有在蕭十一郎身邊。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鼓樂聲,側目便能瞧見一行人馬,自遠處緩緩而來。
無論這隊伍裏有多少人,總有兩個地方無可忽略。
第一是新娘子坐的花轎,第二則是高頭大馬上滿面得意的新郎官。
顯而易見,這自然是迎親的隊伍。
蕭十一郎曾也想将來會這般得意洋洋地娶一個女人,但這個願望早已如煙消雲散。
他只是想到了四年前。
彼時尚是姑蘇秋日,銀杏葉落滿地。而他站在姑蘇城牆之上,看那一場轟動江湖的婚禮,十裏紅妝映染天幕,甚至刺目得叫他連眼眶都紅了。
無人可知,那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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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蕭十一郎自己,也斷不明了。
現在蕭十一郎又想到了那些切膚之痛。那些東西他也許永遠都遺忘不了,縱然如今連城璧就在他身邊。
有些東西,不是想忘便可以忘的了的。
他轉頭看連城璧。
一襲青衣的貴公子淡淡注視着前方迎親隊伍,目光平穩且淡漠,唇角又恢複那般三分謙遜七分矜持的笑。
——因為這個新郎,還是個熟人。
新郎正是楊開泰。
那麽新娘是誰,連城璧大概也能知道了。
他這才轉頭看蕭十一郎。見蕭十一郎目光之中是來不及掩飾的複雜,微微攏了眉。但他并不詢問,只是裝模作樣嘆了口氣,笑道:“十一,我看這親大概是成不了了。 ”
連城璧向來是君子風範。蕭十一郎雖被他逗過多次,但如今日這樣,還是頭一遭。
蕭十一郎眨了眨眼睛,有些怔住了。
世上哪有這樣的君子呢?人家還沒拜堂,竟就在一旁詛咒人家成不了親?
難道那新娘子,還是他喜歡的人不成?
蕭十一郎很想笑。
但下一刻,他已毫無顧忌地笑了出來。
因為轎簾突然掀起。紅綢衣、紅繡鞋,滿頭鳳冠霞披……穿戴得整整齊齊的新娘子,竟突然從花轎裏飛了出來。
——除了他們,所有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新娘掀開紅頭蓋,臉上的白粉簌簌往下掉。她像是想要拍蕭十一郎的肩膀,但蕭十一郎還坐在馬上,她使勁跳了兩次,似乎是鳳冠太過笨重,她怎麽也跳不起來。
蕭十一郎笑的更大聲了。
——能讓他笑地這麽沒心沒肺的人,這世上也就一個風四娘了。
上一次見面,她被連城璧散了功,學着她最厭惡的淑女模樣,乖乖坐在無垢山莊裏賞花。
這一次見面,她已坐在別人的花轎裏,漫不經心又心安理地享受着女人一生最美的時刻。
但無論在哪裏,風四娘總有讓他大笑的本事。
風四娘佯怒道:“喂,你笑屁啊!”
她的聲音還是那麽甜美動人,哪怕是只聽聲音,都知道這個新娘子決計是個美人。
她不開口時,白粉已掉的十分起勁。她一開口,連城璧忍不住策馬退了幾步。
蕭十一郎還在笑,連城璧淡道:“正是笑屁。”
蕭十一郎笑的更誇張了。
風四娘勃然大怒!她眼中的喜悅已經不見了,滿臉戲谑又變得像死魚一樣冰冷:“喂,你怎麽又同這個死瘋子在一起?”
蕭十一郎這才不笑了,他還沒回答,便聽得身旁連城璧淡道:“又與你何幹。”
楊開泰已從震驚中回了神。
他額上沁出了冷汗,下馬疾步走到連城璧身旁,抱拳一禮:“連兄在此,怎不通知在下,好讓在下略盡地主之誼?”
連城璧溫和一笑:“吉時将近,你我此刻續舊,怕是不妥。”
楊開泰平素腦子不怎麽樣,如今卻忽然開了竅。 他轉身,渾身氣質突地一變,滿臉都是小心翼翼的讨好:“你,你快點回去轎子裏……你怎麽就出了轎子呢?”
風四娘白了他一眼:“我喜歡出轎子就出轎子,我喜歡不出就不出。你管得着麽?”
楊開泰滿頭的汗又瘋狂滴下來了:“你,你……你怎麽可以這樣……你……”
楊開泰這人本來緊張就要結巴,如今這等尴尬被連城璧瞧見,更是說不出一句話了。
蕭十一郎實在看不過去,這才開口道:“你這樣的新娘,還有幾個人敢娶?”
風四娘眉毛都要飛上天了:“又不要你娶,你啰嗦個屁。”
她雖然這樣說,但心中苦澀寂寞究竟幾許,又有誰能明白?
——誰也不會明白。
楊開泰擦了擦汗,對連城璧尴尬笑道:“呵呵……呵呵,內人愚昧,叫連兄笑話了。”
連城璧笑而不語。
風四娘怒道:“誰是你內人,誰又愚昧了!”
楊開泰額上冷汗滴答,這個為風四娘癡狂的傻子,能這般忽略風四娘感受,已将至極限了。
他自顧自繼續對連城璧道:“呵呵,叫連兄笑話了,連兄笑話了……”他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話幾個字,連着對連城璧說了十幾遍。
連城璧斂眸,笑而不語。
這個時候無論他開口說任何的話,楊開泰都會更加尴尬。而君子,是決不會讓人這般難堪的。
楊開泰已是病急亂投醫了:“連兄笑話了……呵呵,若是如連兄與嫂夫人那般……想來今日也不會這般……”
風四娘怒極反笑,笑聲像鈴铛一樣好聽。
無論何等時刻,在一個女人面前提起另一個足夠完美的女人,都是大忌。但顯然,楊開泰還不知自己已犯了錯誤。
蕭十一郎臉色已變。
這個世上若還有僅一個名字,便能叫蕭十一郎擡不起頭來,恐怕就是沈璧君這三字了。
連城璧卻淡道:“我與她已和離。”
楊開泰還想說什麽,聽到這一句話,只能站在原地“呃、呃、呃……”地說不出一個字了。
連城璧一字一頓道:“是我對不起她。”
楊開泰傻呆呆看着他,就仿佛連城璧那張俊美的臉龐,忽然開了花。
他忽然被重重地打了個耳刮,甚至連耳朵都嗡嗡響了起來。他單腳點地,頭暈目眩地原地轉了個圈,分外搞笑得以着狗啃泥姿勢撲到在地。
連城璧的眼中只剩憐憫了。
楊開泰尚未來得及反映,風四娘已豁然拆了鳳冠,嘭一聲,将之棄在地上。
天地死寂。
迎親隊伍中的幾百人,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
眩暈漸消失,陽光灑在楊開泰身上,都是冷的。
風四娘的一頭秀發在風中飛揚,哪怕是滿臉白粉,也遮不住這種張揚自我、沒心沒肺的潇灑。
她冷笑道:“既然沈璧君在你心裏那麽完美,你就去娶她啊!反正她也和連城璧和離了,你也犯不着自降身價同我來拜堂!”
楊開泰那張臉上,卻已是一片鐵青了!他大吼道:“你別再胡鬧了!快點回去,我們還要拜堂!”
但風四娘又怎麽會被他威脅呢?
她只是冷笑了一聲,甚至脫了最外層的嫁衣,幾個起落就消失不見。
誠如連城璧所言,看來這親,真的成不了了。
風四娘這樣的女人,就好像一陣風一樣琢磨不定。如風一樣的女人,也決不會為任何人改變。
——這也正是蕭十一郎最欣賞風四娘的地方。
從當年見到這個女人,一直至如今,從沒有改變。
陽光灑在天地間,明媚且溫暖。
但所有人都覺得此刻是何等的荒謬!
風四娘已經走了。
走的連背影都瞧不見了。
楊開泰緩緩站了起來。他臉色發白,高大寬厚的身軀竟也有些搖搖欲墜。
連城璧斂眸淡道:“看起來楊兄今日多有不便,本少便不再叨擾,就此告辭。”
楊開泰沒有反映。
他只是癡癡、怔怔,面朝着風四娘遠去的方向,就像要站成一塊石頭。
他本已是一塊頑石。
連城璧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臨走之前,蕭十一郎回頭看了他一眼。
楊開泰頭戴金花,身穿蟒袍,還是半刻鐘前得意的裝扮。但他那張四四方方的臉,極其迅速得晦暗下去,整個人都似入了魔症一樣,和傻子一樣癡癡呆呆了。
真可憐。
蕭十一郎也嘆了口氣。
風四娘這樣的女人,又豈是楊開泰這呆小子能管得住的?
但此刻瞧着楊開泰這生不如死的表情,他竟也覺得悲戚。
風四娘縱然是他最親的人,也是這個世上除了連城璧,最叫他在乎的人。但固然如此,她又如何忍心這樣傷害一個對她無比癡情的男人?甚至這個男人,連這等奇恥大辱都可以既往不咎。
人這一生,得到這樣一個全心全意無限付出的人,豈非足夠?
他悶聲不響轉頭。
連城璧與他并肩而行,眼中卻沒有絲毫動容。他雖然笑的溫和,但蕭十一郎卻知道,若今日娶妻之人是連城璧——恐怕早在新娘出轎門那一刻,與所有見證者,都已經死了。
像連城璧這樣的人,大概也是世上少有的狠心無情了。
身旁之人感受他的注視,溫和道:“怎麽了?”
蕭十一郎斂眸,掩下諱莫如深,終究淡道:“沒什麽。”
連城璧沉吟片刻,握住他的手,而後聽得蕭十一郎垂眸嘆了口氣。
連城璧回到玩偶山莊時,泰阿已經在了。
這一次泰阿到的很快,蕭十一郎卻皺起了眉。
連城璧瞧着他的表情,微笑道:“你一定在想,我是否早已猜到了天公子會請我來,對不對?”
蕭十一郎看着他,目光灼灼,宛若星辰明亮。
連城璧摸了摸他的臉頰,笑容愈深:“卻并非是我料事如神,更非泰阿神通廣大。”
蕭十一郎挑眉道:“為何?”
連城璧眯眼道:“我若告訴你,你說不定會氣我。”
蕭十一郎默然半晌,別開眼道:“我不會生氣。”
這些年來連城璧對他做過的大多事情,哪怕是再難受,他也從來沒有生氣。
連城璧溫柔一笑:“泰阿之所以能來的這麽快,是因為——我在你身上下了追蹤之香。”
“……”
蕭十一郎的表情僵在臉上。他默默看着連城璧,已說不出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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