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風雲驟起（三）

沈璧君的和離書送到無垢山莊時，江湖人尚在觀望連城璧前往沈家後續。

此前他墜崖失蹤，據說為風四娘所救。而後風四娘入住無垢山莊，每每連城璧接見外客，風四娘皆不出左右，當時江湖已有連城璧移情別戀之傳言。

觀連城璧與沈璧君成親四年，外人盡道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此等郎才女貌，真真羨煞了世人。

——是以沈璧君和離書一出，江湖嘩然！

連沈姻緣本來轟動天下，無論是“無瑕”之名，抑或“天下第一”之美。世人羨慕、嫉妒、贊賞、嘆息……之餘，到底希望這一對新人能百年好合。

怎知春秋四轉，滄海已成桑田？

女子們同情沈璧君孤苦無依，唾棄連城璧負心薄幸，為風四娘那狐貍精抛棄發妻，便如陳世美，簡直應千夫所指！

而男人們卻道三妻四妾本為正常。且連城璧墜崖乃衆所周知，得風四娘照顧，報恩亦是應當。且誰都知曉風四娘不年輕了，連城璧這般人物，願納了她正是對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最好的報恩！沈璧君連這點都容忍不看了，這天下第一美人再美，也不過一介妒婦！

一時間人雲亦雲，衆口難調。

此時連城璧已入玩偶山莊，而沈家保持緘默，放任不顧。

此事雖由連沈兩家所起，但到底還是往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乃至五日後發展為女子反對男人納妾，男人因此欲休發妻……

江湖中人已形成男女兩大陣營，每日紛争不休。

這些推斷本無大誤，卻忽略了至關重要的人物——風四娘。

作為流言正中心人物，風四娘表示毫無壓力。而後她淡然接受楊開泰，決意成親。

——成親？！

霎那只聞一地下巴落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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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妖怪果然是女妖怪，攪和連城璧與沈璧君姻緣盡失，竟然就要這般風淡雲清嫁給楊開泰？而連城璧竟是毫不阻止——反倒默認？

都他媽瘋了，所有人都覺得這個世界瘋了！

然便在世人以為此事詭異落幕時，連城璧又恍若天神降臨迎親半途，帶走了新娘子，風四娘。

事态發展顯然已出乎衆人所料，幾日之內已有十多版本流傳于世。待連城璧終于歸去無垢山莊，版本已變為“連城璧自覺對不起楊開泰，贈君以無垢山莊百年基業，攜美隐居”。

是以此番連城璧歸來，身邊沒有風四娘，江湖上又傳出新一輪流言——風四娘水性楊花，繼楊開泰之後，連城璧慘遭抛棄。

“……”

蕭十一郎知曉此事後，眼角劇烈抽搐了起來。

而始作俑者連城璧，此刻正端坐在石凳上，煮一壺清水泡茶。院中春風拂柳，他額前墨發亦随之輕揚。端的是仙風道骨，絕世風流。

蕭十一郎坐在他身邊，看他認真泡茶，忍不住道：“……這一切，皆是你早有預謀，對不對。”

連城璧并不回答。

水已沸騰，發出咕嘟咕嘟響聲。

蕭十一郎凝視着他，淡道：“你從崖底出來時，沈璧君還在沈家。但你并不去接她，反将四娘留在了無垢山莊，便是早已料到今日，是不是？”

連城璧依然不語，專心致志泡茶。

蕭十一郎聲音已漸黯淡：“呵，你必然算到所有了。你一定也算到了楊開泰會去找她……也算到，她必然不會嫁給連城璧。”

乃至昔日他瞧見楊開泰第一眼篤定的那一句“這個親成不了了”，他早已料到一切了，不是麽？

他借風四娘之名，使連沈和離看起來理所當然；再借風四娘與楊開泰成親之舉，叫沈璧君暫時脫身江湖指責；最後再借風四娘逃婚之舉，使江湖人皆以為他對風四娘用情至深……至于最終風四娘沒有歸來無垢山莊，則是風四娘不對。

一切一切，使楊開泰淪為笑柄，而風四娘卻要背負一切責任！

索性風四娘并不在意，她向來不在意。

然而又讓蕭十一郎情何以堪？

他又憶起連城璧說過的那一句話，他說“我心裏原先只有我自己，但現在還有一個你。哪怕負盡天下人，也不會負你。”

——他處心積慮負了沈璧君，負了楊開泰，負了風四娘……卻一點沒有讓天下傷害到他，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應該覺得高興的。

可心底又為何如斯難受呢？

蕭十一郎凝視連城璧，臉色一點點白了下去。

他聽得連城璧嘆了口氣。這一聲嘆氣，将他所有念想俱拉了回來。

面前出現一杯茶，熱氣騰騰，似能驅散一切寒冷。

蕭十一郎輕輕捏着茶杯，感受手心溫暖蔓延全身，似一下子将他從地獄拉回人間。他默然半晌，笑道：“我寧願這是一碗酒。”

連城璧指尖擦過他額前的鬓發，柔聲道：“先喝下去，我再告訴你。”

蕭十一郎幾乎是倉惶喝下。

他将茶杯擱在石桌上時，連城璧已從身後抱住了他。

他的懷抱便似他的笑容，溫柔且輕暖，覆着輕易叫人鎮定的力量。他的手已覆在蕭十一郎的眼上，周遭寧靜安然，唯有屬于他的氣息，環繞鼻翼之間。

連城璧将下巴擱在蕭十一郎頭上，輕聲道：“我利用風四娘與璧君和離，這是真的。我也利用楊開泰轉移江湖注意力，也是真的。但我并沒有想到，逍遙侯會在這個時候将我帶入玩偶山莊，也沒有想過風四娘會答應嫁給楊開泰。”

和離之事，對兩家名聲必然損傷極大，尤其對沈璧君。但風四娘與楊開泰親事，沈璧君已在局外。

他只是設計了開頭，卻從未想過，就連老天都在幫他。

風四娘決不會喜歡楊開泰，尤其是在蕭十一郎出現後，決不會當着蕭十一郎的面嫁人。既然如此，他又為何不能利用？

蕭十一郎默不作聲。

連城璧嘆了口氣：“你覺得我很可怕，對不對？”

蕭十一郎依然不語。

連城璧微俯了身，在他耳旁輕笑起來：“這便正是我不願你插手的原因，十一。”

蕭十一郎雖從小見慣苦難，但大部分時間都是明争，用武力争。他從未經歷如連城璧這般地位的你争我奪。這種不費一刀一劍，卻足叫人血流遍地的戰争。

他決不會喜歡這種……步步為營，舉步維艱——乃至連身邊之人都無法信任的感覺。

蕭十一郎心下微動。

人活在這世上，有很多種。但他從不知道，連城璧究竟是怎樣活着。

他這才發現，原來他了解連城璧，太少了。

連城璧繼續道：“我知道你在意風四娘。所以，我雖然利用風四娘，卻決不會傷她性命。”

蕭十一郎心下已平靜：“……你保證？”

連城璧嘆了口氣：“我保證。”

天色已晚。

連城璧終于放開他，還想說些什麽，影二卻忽然報告說——

兩日之前，沈老太君病故！

天色全部黯了。

蕭十一郎心亂如麻。他坐了許久，才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往房間走去。

他走的很慢，一步一步走到十分艱難。

房內一片黑暗，空氣冰冷。蕭十一郎走到桌邊，忽然目光如刀：“誰！”

房內油燈亮了起來，印入眼眶的是一張恐怖如鬼的臉。

竟是冰冰！

蕭十一郎心下一怔。

冰冰竟有武功？

哪怕連李紅纓、楊綠柳這般高人，也竟沒有發現，冰冰會武功！

——那她的武功究竟多高？

蕭十一郎眼中已有忌憚。他從容站在冰冰面前，整個人卻已調整到最佳攻擊抑或撤退的狀态。

冰冰似并未發現他的變化，扯出一抹微笑。她的聲音一如當初的沙啞，艱澀。她說，“你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盯着她，仿佛這一張瘦得只剩一張皮與骨頭的臉，乃是世間最難對付的人。

冰冰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會來找你。”

蕭十一郎淡道：“不錯。”

冰冰笑了起來，襯着那一張臉，十分恐怖：“我也想不到……”

蕭十一郎道：“你來找我，有什麽事情？”

冰冰表情忽然變得極其扭曲：“我來找你，是因為我不想死。”

蕭十一郎瞠目結舌。

冰冰似自言自語：“我從天宗調查資料裏看到過你……你雖然是世人鄙棄的大盜，卻是難得的好人……你從不濫殺無辜，更不會昧着良心，做那些讓人生不如死的事情……”

蕭十一郎表情已變：“天宗？”

冰冰面色已恢複如初，卻依然慘白恐怖：“你沒有聽錯，天宗。”

蕭十一郎面色劇變。

冰冰道：“你們一定很好奇，我是誰。但你們查了這麽久，也查不到我是誰，對不對？”

蕭十一郎眼睛已眯起，眼中殺意漸升。

冰冰淡淡道：“你們決不知道我是誰，因為除了我與逍遙侯，天底下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我是誰。”

蕭十一郎默不作聲，他的殺意已消了。

冰冰似是呆怔了，繼續道：“有資格見我的人，少之又少。但所有見過我的人，都以為我是逍遙侯姬妾。”

蕭十一郎眼中已有了震色。

冰冰輕輕一笑：“所以就算是連城璧，也決計查不出我是誰。”

蕭十一郎道：“是麽。”

冰冰輕笑起來，但她眸色愈發黑沉，漸漸便失去了全部靈魂：“但他已知道我是誰了。”

蕭十一郎面色大變！

冰冰似已無任何感覺，只是木然道：“因為他已猜出逍遙侯是侏儒。他也能猜到，逍遙侯為不再看到他唯一正常的妹妹，會狠心将她褪下懸崖。”

蕭十一郎悚然起身！他死死盯着冰冰，眼中已是一覽無餘的震驚。

但他很快斂下所有震色，冷靜道：“你又為何要告訴我？”

冰冰眼中忽然浮現出痛苦之色：“因為我聽到沈老太君已經死了，哥哥的計劃已經開始。連城璧的計劃……也已經開始。”

蕭十一郎沒有發現，他連呼吸都已經屏住了。

冰冰似恐懼般渾身顫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我可以告訴你所有天宗的秘密，還有我記得的，被我哥哥收服的那些江湖大俠……可我不想去對付我的哥哥……我也不要就這樣死去……我不要再看到另一個逍遙侯的崛起……我不要！”

蕭十一郎瞳仁驟然收縮，說不出一句話了。

冰冰豁然上前一步。不知道哪來力氣，竟死死捏住了蕭十一郎的手，叫他的腕骨都幾近碎裂：“我知道你也想幫連城璧，而我——可以幫你……所以求你，求你，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