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廣廈将傾(一)
連城璧回來時,蕭十一郎并不在房中。
蕭十一郎時常這般晝伏夜出,連城璧也不覺奇怪。況且白日想明白了那些事情,大抵還需要時間來接受。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但他的手忽然頓住了。
因為,他似乎聞到了……胭脂味?
他的房間從無女子出沒,甚至婢女都禁止入內。又哪來胭脂味?
他閉眼,仔細嗅了嗅。但那一抹幽香便恍如錯覺,再循不得。
連城璧微皺了皺眉。
他召來明安詢問,明安只道,恍惚間似乎瞧見蕭十一郎抱着酒壇子離開,與尋常并無不同。
連城璧壓下心中驚疑,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近來真是累了。
他便先行沐浴,待沐浴完,蕭十一郎依舊沒有回來。他嘆了口氣,緩緩睡去。
翌日醒來,天色有些灰暗。
蕭十一郎依舊沒有回來,連城璧眼中已有了疑慮。這一分疑慮,亦并未保持太久。
——因為李紅纓與楊綠柳來了。
蕭十一郎打賭贏了,逍遙侯承諾退離玩偶山莊,贈予連城璧。同時玩偶山莊所有“玩偶”亦獲得自由,再無約束。但這是蕭十一郎功勞,是以這兩位不茍言笑的下棋老人,答應了蕭十一郎請求,保護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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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兩位并不待見連城璧。自來到無垢山莊,便整日龜縮于獨立小院裏,與從前一般下棋為樂。
此刻這兩人齊齊出現,連城璧心中已有了不祥預感。
連城璧飲下一口茶,閉了閉眼。他再睜開時,唇角已有了笑意:“兩位此番前來,不會是為告訴本少一個壞消息罷?”
李紅纓似是沒有聽出嘲諷,淡道:“人丢了。”
連城璧緩緩吐出一口氣。他唇邊笑容依舊:“兩位接下來是不是要告訴本少,沒想到冰冰竟會武功?”
能從這兩個人手中逃脫,若說冰冰沒有武功,根本不可能。但有武功也不一定能逃脫,還是兩人大意了。
楊綠柳的臉拉的很長,仿佛誰欠了他千萬兩銀子:“是我們大意。”
連城璧眸光閃爍不定。他伸手摩挲着杯壁,輕笑起來。他的笑容依然和春日微風一般和煦溫暖,但任誰都知道,他現在十分不悅。
李紅纓負手道:“人是我們看丢的。”
楊綠柳冷聲道:“我們自然會找回。”
連城璧呵呵笑出聲。他一手撐着桌面,緩緩起身:“現在已不是你們的問題了。兩位以為,冰冰身體如此虛弱,如何能逃離無垢山莊?”
李紅纓與楊綠柳相視皺眉。
确實如此,冰冰被退落懸崖,在荒無人煙的崖底生活了兩個月,只能吃些樹皮、毒草渡日。哪怕她武功再高,這般虛弱之下,也是跑幾步便要脫力的。
唯一可能的是,冰冰是被人帶走的。
那麽冰冰又是誰帶走的?
泰阿已進入大廳,他的臉色十分的差。
連城璧笑意愈深。但他笑得愈溫柔,他周身氣息也便愈冷。他說:“先讓本少猜猜,泰阿。呵,你也要告訴我一個壞消息,對麽?”
泰阿臉色鐵青。
連城璧一字一頓,極溫柔道:“割鹿刀丢了,是麽?”
泰阿豁然跪倒:“屬下護刀不利,請主上責罰。”
死寂。
悶聲之後,瓷粉簌簌自連城璧指縫漏下。
連城璧垂眸翻看手掌,而後從袖中取出帕子,一指一指擦幹淨。他瞧着完美如玉的指尖,忽然輕笑起來:“呵……冰冰啊冰冰——你定會後悔的……”
第四日。
連城璧馬不停蹄,終于趕到沈家。他坐在馬背上遙望這一座山莊,面色複雜難辨。
此刻殘陽如血。
沈老太君病亡已有四日。
第三日時,她的屍身已入殓。但靈堂尤在,吊唁之人亦是絡繹難絕。
沈老太君叱咤風雲一生,江湖上多少人要給她面子,乃至後生小輩皆看她臉色行事?如今阖眼而逝,也不過躺在冰冷棺木裏,無知無覺,與常人無異。
——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而沈璧君愣愣跪在靈堂前,恍若失了魂魄,不過只是一具牽線木偶。
任何人瞧見此番場景,皆只能嘆息。
割鹿刀問世前,她有世間男子傾慕的完美容貌,她有女子羨慕的完美夫君,她有世人羨慕的完美生活……割鹿刀問世後,沈家大劫,連城璧棄她,如今就連沈老太君都走了……
她已一無所有!
所有曾因連城璧被風四娘奪走而嘲笑譏諷于她的人,如今眼底滿是不忍。
但天地此般不仁,世人憐憫又有何用?
連城璧掩下眼中疲憊,翻身下了馬,緩緩走入沈家。
所有認出他的人,皆自動分開兩邊,默送他的走入。
連城璧已在門前,卻忽有聲音道:“連少且慢。”
連城璧頓住了腳步,直視眼前素衣女婢,也正是沈老太君生前伺候之人:“翠姑娘有何指教?”
翠姑娘僵着臉,淡道:“老太君曾說過,連沈兩家恩斷義絕。是或不是?”
連城璧良久,才颔首一嘆。
翠姑娘道:“既是如此,連少又何必前來。”
連城璧微斂眸,滿面歉疚:“老太君曾也對晚輩照拂有加。如今故去,晚輩心中始終不得安寧,故此前來一拜,還望姑娘通融讓步。”
哪怕被婢女如此刁難,他面上依然沒有絲毫不悅。君子風度,已一覽無餘。一衆人齊齊瞧着他,心中或有遺憾,或有諷笑。
翠姑娘雙眼如刀,聲音愈來愈冷:“老太君彌留之際,曾說過:‘若無垢山莊莊主連城璧到來,必不得入沈家靈堂,擾我安寧’。”
一衆人嘩然!
連城璧瞳仁驟然收縮!他滿面已是掩飾不住的震色,整個人也如被打擊一般,難以自持退了一步。
但他終究是苦笑着躬身一禮,轉身離去。
身後卻又有聲音道,“且慢。”
這個聲音并未有說明要誰且慢,但這兩個字一出口,便已充滿逼迫,哪怕是連城璧也不得不停下腳步。
因為要他停住腳步的人,正是楊開泰。
原先正要散了的衆人,再度騷動起來。
連城璧轉身,面上笑容第一次不那麽從容:“原來是楊兄。”
他忽然發覺楊開泰這張四四方方、誠誠懇懇的臉,已變得很蒼老,很憔悴。
——現在他就算還是張硬面餅,也已經不是剛出爐的了。
楊開泰站在臺階上,沒有一點表情。他應剛從靈堂中走出來,臉上哀戚一分不減:“一別十八日,連少可好?”
一別十八日。
十八日前,他還在為風四娘願嫁給他而歡天喜地,癡傻瘋笑;十八日時,他再見連城璧,忘卻江湖傳聞,風四娘卻在他只言片語之下,轉身離去;十八日後,他淪為江湖笑柄。
他當然不會好。不僅不好,更如同地獄。
而一切一切,拜連城璧所賜。
連城璧苦笑一聲,似答不出了。
楊開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步步走下來:“我知道,連少一定很好。但我不好,十分不好。”
連城璧沉默。
楊開泰冷冷道:“我要向連少挑戰。”
連城璧表情微變:“挑戰?”
楊開泰冷冷道:“不錯。雖然連少十歲時候劍法已臻至大成,可與東瀛劍客獨鬥三百招而不落敗。這樣的威風,天下更沒有人能比得上,我楊開泰若是要找你一較高下,別人一定會笑我自不量力。”
他的雙拳緊握,一字字接着道:“只可惜我本就是個自不量力的人。”【原著】周遭圍看衆人,眼睛俱已發亮。
——他們錯過了連城璧搶親,但六君子反目這種場景,自然不可錯過了。
連城璧卻搖頭:“此刻、此地,皆非你我決鬥佳處。”
楊開泰冷笑一聲:“那便先換個地方。反正連少這種人,也已被拒之門外。”
連城璧雙眼不可察覺得眯起。
他到底是保留了一分理智,轉身離去。
身後破空之聲,卻是楊開泰豁然伸手扣住他的肩膀。連城璧豁然轉身,肩上已被他抓破,留下三道血痕,他只退不攻。
楊開泰出招愈發狠戾決絕。
他本是寬厚之人,與人切磋挑戰決不會傷人性命。
可如今他已被逼上絕路,再無路可走。
他只有出手!
“住手。”
這世上本沒有人能阻止楊開泰再下手了。但這兩個字落下,楊開泰卻停下了動作,再不能往前一步。
——沈璧君。
她一身素白,面色慘白如雪。她似無力站在臺階上,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風而去。此番憔悴,生生揉碎了所有人心腸,也恨不得将她擁入懷中,好生撫慰。
沈璧君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道:“是誰在擾奶奶靈柩?”
她的聲音沒有變,表情也是木然空洞。但她這幾個字說出來,卻叫所有人都慚愧地低下了腦袋。
沈璧君繼續道:“無人承認麽?”
連城璧喟然一嘆。
沈璧君似渾身一顫。她緩緩轉頭,将目光定在連城璧臉上。
此番再見,恍若隔世。
連城璧依然是連城璧,如不染纖塵無瑕美玉。溫潤,雅致。時光蹁跹,沒有在這一塊玉上,留下分毫瑕疵。
但沈璧君,那個昔日被完美保護的小女孩,終于在歲月殘酷欺騙裏,緩緩長大了。
沈璧君直視連城璧,眼中無悲無喜,只是淡道:“原來是連少主、楊少主來了。”
連城璧眸光閃爍。
楊開泰上前一步,垂頭道:“是在下魯莽。只是在下難忍昔日恥辱……”
他的話尚未說完,沈璧君卻猛然揚手,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光。
衆人瞠目結舌。
楊開泰捂着臉被打的紅腫的臉,退後三步,幾乎是不可置信般愣愣瞪着沈璧君。
沈璧君端立在臺階上,依然是那般優雅、雍容:“來觀禮吊唁者,沈家歡迎之至。但任何人敢在我奶奶面前撒野,便莫怪璧君不客氣。”
話音未落,滿場死寂。
所有人愣愣瞧着沈璧君,仿佛第一次看到這位天下聞名的美人,亦是第一次為她傲然氣度折服。
楊開泰臉色青白變幻,終究是拱手一禮,羞愧退開。
沈璧君将目光轉到連城璧臉上:“連少此番前來,又有何貴幹。”
連城璧喟然一嘆。
這一聲嘆息,恍若輕羽。緩緩落在心上,叫沈璧君差點便要忍不住崩潰了!
但她沒有。
時至今日,他依然是連城璧,從未改變,她卻只能是沈璧君。
連城璧道:“我來做什麽,你一定很清楚。”
沈璧君唇角已出現一個微笑,美地叫人難以自持:“連少一定也很清楚,璧君決不會讓你進門。”
連城璧再嘆了口氣。
時至今日,除了嘆息,他還能做什麽?
沈璧君拂袖轉身:“請回。”
再無可回轉的決絕斷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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