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廣廈将傾(二)

旭日當空,一架馬車緩緩自官道駛向姑蘇。

那是連城璧的馬車。

他騎馬而來,卻是乘馬車而歸。

江湖人都說,他是在沈家丢了臉。如今無瑕公子已沒臉端端正正坐在馬上,供萬人敬仰。

一經這般流傳,江湖人也覺得這架馬車,就好像夾着尾巴的落水狗,是狼狽逃出大明的。

連城璧舒舒服服坐在馬車裏,舒舒服服聽着這些傳言。

他臉上沒有半分不悅,甚至聽聞這些消息,唇角還上揚出詭異的愉悅弧度。

但連城璧又豈會真的高興?

他若真的高興,豈非瘋了?

泰阿站在他身邊,一如既往凝視着他,目光卻帶了些許憂慮。

——無論連城璧是否高興,都不是好事。

連城璧唇角含笑,漫不經心輕點指尖:“璧君已知曉沈老太君病亡真相了?”

泰阿掩下眼中擔憂,道:“是。”

連城璧彈了彈指尖。

泰阿皺眉道:“既然沈姑娘知曉真相,又為何将您拒之門外?”

連城璧瞥了他一眼:“你不懂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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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阿遲疑。

連城璧斂眉翻看掌心。其中有道傷,還是楊開泰留下的:“他是一點點将璧君逼入絕路。他要璧君恨我,而後為了複仇,心甘情願投入他的懷抱。”

泰阿眼中已有明了,面色鐵青:“沈姑娘又豈會這麽做?”

連城璧撫了撫右肩,輕笑起來:“她會的,她一定會的。要知道,漂亮女人——心最狠了。”

泰阿不寒而栗。

連城璧忽然嘆了口氣,淡道:“這幾天,依舊沒有他的下落?”

他,自然是蕭十一郎。這麽多年來,能叫連城璧這般牽腸挂肚的人,也只有這一個。

泰阿聲卻是極淡:“還沒有。追蹤蠱亦失了作用。 ”

連城璧冷笑一聲:“冰冰敢要他帶走,必然要先解這種蠱。呵……逍遙侯的妹妹,果然有些本事。”

泰阿垂着眼,冷靜道:“少主要我拖延沈家衰敗的時機,也正因蕭少帶着冰冰姑娘走?”

連城璧不答,反而道:“‘白楊綠柳’還在無垢山莊?”

泰阿道:“是。”

連城璧取出帕子擦了擦手指,眸中譏诮:“先留下他們,待回山莊,本少送他倆一份大禮。”

泰阿恭敬退出。

連城璧回去無垢山莊時候,已有五人來訪。

他們比連城璧到的還要早半個時辰,此刻已坐在大廳中飲茶。

連城璧走入大廳時,十數雙眼睛豁然凝在他身上,壓迫鋪天蓋地襲來,迫地他腳步一頓。而後他便像什麽都沒有感覺到,緩緩邁步上座。

他的腳步邁得不大不小,每一步距離也都一樣。他雖然走的越來越慢,但看起來依舊不疾不徐,從容不迫。他的額上也已有了汗水,但他也不必去擦。

他只是頓了一頓,而後陡然轉身,豁然拂袖而坐。他的衣袖輕揚,甚至帶了破空之聲。

五人齊齊一震,眼中已有了凝重。

連城璧面上尤有狼狽,但依然是雅致成極。他只是一笑,廳中沉重已全消融:“各位覺得,我無垢山莊的茶——可還入的了口?”

為首一人高大魁偉,一頭銀絲般長發披散。他僅靜靜坐在位上,已是無可撼動的霸道:“自然入的了口。”

連城璧将目光放到他身上,謙和道:“這位是?”

為首之人淡道:“厲青峰。”

連城璧恍然道:“原來是三十年前被江湖人稱‘金弓銀丸斬虎刀,追雲逐月水上飄’的厲青鋒,晚輩失敬。”

他口中說着失敬,但面上沒有任何失敬的惶恐。甚至他直接點明“三十年前”,已是極端的不給厲青鋒面子。

厲青鋒淡然喝茶,并不說話。他身旁之人搖着折扇,笑道:“早聞連家少莊主能言善道,伶牙俐齒。今日一見,果真不負傳言。”

連城璧的視線已被他的折扇吸引。這把折扇看起來雖然平淡,連城璧卻知道,“要命書生”史秋山的扇子,是能輕易要了一個人的命。

連城璧淡道:“茶既已入口,人也已瞧見,幾位可以就此離去了。”

連城璧這一句話,十分借力打力。但他又不應該這麽說——六君子之首,被成為“無瑕公子”的連城璧,又豈是會說這種話的人?難道他果真如江湖傳言,已被逼得連風度都不要了麽?

衆人聞言,表情已十分微妙。

厲青鋒冷笑一聲:“大家都是明白人,也便不繞圈子了。 說實話,我們此行前來,是為像連少‘借’一樣東西。”

連城璧微微一笑:“但說無妨。”

厲青峰卻道:“只怕這樣東西,連少不肯借。”

連城璧挑了挑眉:“哦?”

厲青鋒面色不改,卻是淡淡凝視連城璧,一字字吐出三字:“割鹿刀。”

他雖然說借,但與明搶又有什麽區別?

連城璧輕笑一聲,直視厲青鋒:“我很想借各位。不過刀并不在我手中。”

連城璧會這麽說,也是在他們預料之中。又有誰得到割鹿刀後,還肯讓給他人呢?

史秋山搖着扇子,輕慢道:“若今日我們一定要得到刀呢?”

連城璧笑起來:“各位是打算搶麽?”

厲青鋒颔首淡道:“我本來就是個強盜,搶本來就是我的職業。”

連城璧笑了出聲:“哈,這年頭搶人家東西,居然還如前輩一樣理直氣壯?”

厲青鋒滿面坦然,看起來竟十分舒服。

一般人必不會這麽開心,但今日來的五個人,乃是江湖中人所不恥的存在。是以再光明正大,手段也是“搶”這一字。

連城璧撫着杯子,輕笑道:“說起來,晚輩與前輩之子,倒是故人。”

厲青鋒指尖猛然一屈。

連城璧忽然一嘆:“我與厲剛兄可謂一見如故。要是他知道,他的父親如此咄咄逼迫在下,定不能含笑九泉。”

衆人面色十分古怪。

厲剛死的古怪,衆人皆知。但從無一人知曉,原來天下人人稱頌的六君子之于厲剛,其父親竟是大盜厲青鋒?

真真匪夷所思!

厲青鋒冷笑一聲:“你要是不樂意,也能找些老夫的故人來壓老夫。”

連城璧笑意溫和:“說的是。其實晚輩身旁也有厲前輩故人,前輩可允一見?”

他凝視厲青峰,語氣雖然謙卑似詢問,手卻扣了扣桌面。

厲青鋒還想說些什麽,面色卻是陡然一變。

——殺氣,濃烈逼迫的殺氣!

衆人面色俱變。

但他們眼中很快又熾熱起來。因為能發出這樣殺氣的,豈非是神兵利器?

然而他們又失望了。因為散發出此般殺氣的,不是刀不是劍,而是漸漸走入大廳的兩個人。

【這兩個人就像是兩柄劍。

他們都很瘦,很高,身上穿着的長袍,都是華麗而鮮豔的。長袍的顏色一紅一綠,紅的紅如櫻桃,綠的綠如芭蕉。

他們的神情看來都很疲倦,須發都已白了,腰杆卻還是挺得筆直,眼睛裏發出的光彩鋒芒更遠比劍鋒更逼人。】【原著】一看見這兩個人,厲青峰的眼神陡然淩厲起來。

朱衣老人忽然道:“想不到他也在這裏。”

綠袍老人道:“他一定也想不到我們也在這裏。”

厲青鋒的臉色已變得鐵青。他冷哼一聲:“想不到兩位居然還沒死,真讓人意外的很。”

衆人面色已變。

——因為他們都已猜出兩位老人究竟是誰了。

紅纓綠柳,三十年前江湖最盛名的刺客。二十年前銷聲匿跡,卻居然是在無垢山莊!

李紅纓道:“三十年前恩怨,你我今日應該算算賬了。”

楊綠柳道:“不錯,今日你便等着受死。”

厲青峰面色鐵青:“你們依然兩個打我一個,我自然必死無疑。”

楊綠柳冷冷道:“當年我并沒有出手。”

厲青鋒笑道:“我要是有人在旁邊鼓掌歡呼,我也能勝利。”

李紅纓冷冷瞧了厲青鋒一眼:“不要再和他廢話了。這一次,你去。”

楊綠柳颔首:“好。”

連城璧并不阻止。

他非但不阻止,還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一手輕撫杯蓋,看起來懶散而漫不經心。

楊綠柳已執劍,厲青峰已站起身。

李紅纓卻忽然道:“他一定不知道,你已到以線馭劍的地步了。”

厲青鋒臉色一變。

楊綠柳淡道:“沒錯。”

厲青鋒臉色已白了:“據說天底下最強的人可以氣馭劍。兩位竟已到能以線馭劍的地步麽,我真的很好奇。”

楊綠柳道:“好,我不妨讓你先看看。”

他手裏的短劍突然飛出,如閃電一擊,卻遠比閃電更靈活。劍尾還系着一條金色絲弦,乍眼一看,竟是生生刺痛了所有人眼睛!

極快極亮的劍光一轉,劍忽然間又飛回他手裏,快得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衆人驚魂未定,只轉頭去看厲青鋒。

厲青峰一手還按在他的大刀上,但他額上忽然彪出一道血箭,混着白色的腦漿,就這麽濺在大廳裏。

而後轟然倒地!

——他已經死了。

四人悚然震驚!俱是冷汗淋漓,僵硬得轉動腦袋,去看連城璧。

連城璧安然坐在主位上,沒有動。

他整個人依然好整以暇靠在椅背上,手依然搭在茶杯蓋上,看起來慵懶且漫不經心。

姿勢也好,氣勢也罷——什麽都沒有變。

可所有人臉色已然大變。他們滿面驚惶不定,早非方才鋒芒畢露、咄咄逼人。

連城璧已經站了起來。

他坐着的時候依然那般溫潤儒雅,但此刻他負手而立,已是睥睨天下的肆意。

“本少已說,割鹿刀并不在本少手中。”他一字字說,目光有如鷹隼,直直刺入天幕他們心中。

“任何人想來求證,本少歡迎之至。”

兩日後,漠北鷹堡堡主被殺,兇手便效仿昔日小公子送回司空曙腦袋,将鷹堡堡主頭顱遣人送回。随之更上附一塊樹皮——“以割鹿刀割盡天下豪傑,果然快哉!蕭十一郎敬上”。

江湖喧嚣。

蕭十一郎怎有如此口氣?就算割鹿刀在他手中,又怎能如此狂傲?

所有人都在想這個問題,所有去找他的人,卻皆是無疾而終。

兩月之後,關中大俠李鳳亭被殺,附帶的同樣是那一塊仿佛寫滿了無盡狂傲與快意的樹皮。

此後蕭十一郎出現了,又消失了。

割鹿刀随着他出現了,又消失了。

江湖徹底亂了。

十一月,雪落無音。

連城璧漫不經心撫着蕭十一郎曾經雕刻的木頭人,淡看雪色傾城。

這一年以來,每隔一個月必有一位江湖大俠為蕭十一郎所殺。但他究竟身在何處,下一個又要殺誰,無人可知。

只有一顆人頭,一塊樹皮,見證他的瘋狂桀骜。

連城璧面色已經愈來愈冷。

蕭十一郎所殺的人,皆是他所知的天宗成員。蕭十一郎之所以知曉,想來還是因為冰冰。

冰冰究竟想做什麽?

忽有利刃攜字條釘上門框。連城璧心下一驚,取下字條,卻只見十五個蠅頭小字。

——蕭十一郎攜絕色麗人,即将現身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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