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廣廈将傾(三)
江南,魚米之鄉。 說起江南,總有別致溫婉漾入心間。
但溫婉之中也可以有糜爛狂野。
宋代林升就作過一首詩,“山外青山外,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譬如西湖之上日夜游蕩的花船,譬如西湖周遭鱗次栉比的酒……
在西湖邊,有一座“外”。
這一座看起來古樸別致,聽着名字更像是大文豪為自家書院取的名字。
但它并不是書院,更非飯館、酒館,反而是一家賭坊。
普通的賭坊,必然不會取這麽文雅一個名字。所以這一家賭坊,規定了與別的賭坊不同。
它與很多賭坊不同的是——“外”只在晚間西湖水上畫船燈火通明時,才開業。
黃昏之後,本來就是人最想花錢的時候。因為白日裏兢兢業業工作那麽久,那麽辛苦,若晚上還不能潇灑一回,人活着又還有什麽意思呢?
吃、嫖、賭,本已是男人最愛。若能在“外”裏贏個幾千幾萬兩銀子,再右轉上畫舫摟個花魁美美睡上一覺……豈非已世間男人們心目中的極樂之事?
所以晚間西湖邊,最不缺的就是人。走入“外”的人,自然也不會少到哪裏去。
在這個地方,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傾家蕩産。來的人大多都為了錢,無論有真功夫抑或好運道,贏個幾萬兩銀子,子孫幾代都不必愁了。
但更多的人,則是為了尋找刺激。
一擲千金,這四字本身已是一種不可僭越的刺激!
如今已是寒冬,西湖上雪落無聲。
天冷得徹骨,但西湖上面人并沒有少。因為水還沒有結冰,富麗堂皇的畫船自然還要漂游在西湖上。畫舫上燈也沒有熄滅,“外”裏喧嘩之聲也并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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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正濃。
“外”中的男人們已在刺激裏紅透了眼。他們瘋狂吼叫嚣着贏錢,瘋狂往賭桌裏丢着籌碼。有人一次贏下兩萬兩銀子,發出驚悚的笑聲。角落裏還有一無所有的人被扒光全身衣物,慘叫着丢出門去……
這等刺激,一生還要錯過幾次?
這等刺激,也總能吸引一個人。
——風四娘。
她現在就已坐在了上,透過正中央的一面銀鏡,下一切事情,清清楚楚、盡收眼底。
換做以往,她一定喜歡。但現在,她不但不喜歡,更十分難受。
她的身邊,還坐着一個男人。既俊美又年輕,更多金的男人。但是坐在這個男人身邊,風四娘不僅不覺享受,甚至坐立難安,好像下一刻就會被他弄死一樣。
她很想跳起來,想狂奔着奪門而去。但她不能。她渾身武功已失,只能柔順坐在他身邊,就像個牽線木偶。
一杯溫茶已出現在她面前。她下意識接過,冰冷的手竟輕微顫抖起來。
天不怕,地不怕的風四娘,竟也會怕這個人?
風四娘努力凝神,将注意力放到下。
下十分擁擠。但奇怪的是,正中間那張大桌子邊,只坐了一個人。
此人十五歲混跡各大賭坊,未曾一敗,被江南個賭坊譽為賭神。如今坐鎮“外”,每一月現身一次,接受挑戰。
他既是賭神,也是外的財神、活招牌。
但也正因為他是賭神,每次都有財大氣粗之人要向他挑戰。
今日向他挑戰之人,已經來了。
一見到這個人,風四娘幾乎就要叫出聲了!
【這個人穿着質料最高貴的衣服,剪裁得精致而合身。衣服是純黑色的,黑得就像是他的眸子一樣。
他的肩并不太寬,腰卻很細,系着條黑皮腰帶,腰帶上斜插着一柄刀。
一柄形式奇特的短刀,刀鞘竟仿佛是黃金打成的,卻鑲着三粒人間少見的黑珍珠。這麽樣的一柄刀,襯着那一身黑衣服,更顯得說不出的奪目。】【原著】這個人,正是蕭十一郎!
他失蹤近一年,再度出現之際,一改昔日不修邊幅,已非常懂得穿衣服了。
更何況他身邊還帶着一個美人,面色如冰霜,卻在與蕭十一郎相視時,柔情萬千。
這個人豈會是蕭十一郎?蕭十一郎豈會成這樣的人?
賭神眉頭也不擡:“多少?”
多少,是指要賭的籌碼。任何前來挑戰的人,身家十萬保底。
蕭十一郎說:“說實話,我并不大窮。錢再多,對我而言也不過只是個數字而已。所以我不要你的錢。”
他哪裏來的錢?
當年那個請吃碗面都要賒賬的窮小子,哪來如今敵國的財富?
風四娘渾身都顫抖起來了,這一次不是害怕,卻是氣的。
——這個人豈會是蕭十一郎?蕭十一郎豈會成這樣的人?
賭神冷笑一聲:“你要賭什麽?”
蕭十一郎淡道:“你還記得冰冰麽?”
賭神道:“冰冰是誰?”
冰冰淡道:“我。 ”
她今日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明豔不可方物。但她看起來那般柔弱,又是那般高貴。
這樣的女人,見過一眼便決不會忘記。
賭神轉頭去看冰冰,眼中迅速浮現出色欲來。他笑了一聲:“這等美人,自然記得!”
蕭十一郎道:“當日在酒裏,你用手碰了冰冰一下。今日我就要你一雙手。”
賭神一掌拍在桌上:“混帳東西,竟敢要老子的手?”
蕭十一郎道:“怎麽,不賭麽?”
賭神冷笑一聲,一手指指向冰冰:“哼,賭,當然賭!不過我若是贏了,要她!”
冰冰淡道:“我後悔了。”
蕭十一郎側頭去看她,疑惑道:“怎麽了?”
賭神大笑道:“怎麽,後悔了?小美人,後悔還來得及!”
冰冰淡道:“我還要他的一雙眼睛,一條舌頭。”
蕭十一郎含笑應下。
風四娘面色鐵青!
蕭十一郎豈會做這種事情?這個女人,又究竟是誰?!
賭局已開始了。
所有人都已聽到了這個近乎瘋狂的賭局,齊齊圍到了他們身邊。
賭神道:“賭什麽?”
蕭十一郎道:“随意。”
賭神嗤笑一聲:“那就比色子!一顆色子,你我比大小!”
蕭十一郎應道:“好啊。”
賭神撤了賭具,桌面上靜靜躺着一枚骰子,已從中間裂了開來。在上的兩個點數一與六,加起來卻是七點。
人群裏爆發出一陣歡呼。
色子兩面點數加起來,都是七。賭神乃是莊家,點數就算與他一樣的七點,依然是輸。
——這個年輕人,輸定了!
蕭十一郎微微一笑,撤手。
衆人随意看去,然而蓋下整個色子就像紙片一樣平鋪開來,所有數字都在上面,加起來竟是二十一點。
只如死般寂靜!
何等神乎其技!
能将色子削成如此模樣,他的武功到底多高?
賭神面色慘敗,手腳已軟。
蕭十一郎笑了笑,正要開口讨要賭注。但便在此時,一聲輕笑飄入這一片死寂中。
熟悉的,溫柔笑聲。
蕭十一郎瞳仁收縮。他幾乎是瞬間擡頭,仰看上。
一雙手搭在扶梯上。
這雙手上雖戴着一雙極薄、有如透明的銀絲手套,卻更扣人心弦。
然後這雙手的主人,才出現在衆人眼睛裏。
任何看到他的第一眼,都會被他的氣質懾住,而後才會注意他的樣貌,穿着。他僅是随意站在臺階上,周遭豁然寂靜,一切皆成虛設。
他的身邊也有一位美人。
她雖然沒有蕭十一郎身邊的冰冰漂亮,但整個人都充滿了一種張揚的朝氣。她雖然安安靜靜站在連城璧身旁,但衆人總覺得,她下一刻就要跳出來,嬉笑怒罵。
但真正出衆的,只是這個男人罷了。與他相比,哪怕是冰冰,亦要黯然失色。
冰冰面色已經變白。
她下意識看了看身邊男人一眼,卻見他仰頭,愣愣看着那一抹青衣,神色裏唯有癡迷、想念……以及驚慌。
連城璧緩緩走了下來。
賭神連滾帶爬跑了過去,忙不疊跪下磕着頭,結結巴巴道:“東家救命!救命、救命!……”
——東家?這樣的男人,豈會是這家賭場的東家?
連城璧随意立在臺階上。
他看着賭神,神色漠然,忽然問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懂泡茶麽?”
會,并非懂。賭神愣住了,只能結結巴巴道:“不……不懂……”
連城璧便笑了笑,溫和道:“既連杯茶都泡不好,你說我留着你又有何用呢?”
賭神渾身抖得猶如篩糠,冷汗已從他腦門簌簌流了。
連城璧身邊美人忽然道:“你會幫人剪指甲麽?”
賭神愣了愣:“不……會,我會!”
風四娘就像吃了火藥一樣:“到底是會還是不會,說話別跟放屁一樣!”
賭神忙不疊道:“會,會!”
風四娘擡頭冷冷看了蕭十一郎一眼,轉頭去看連城璧,冷笑一聲:“誰說沒有用?他還能給老娘剪指甲!”
他終于将目光從賭神身上移開,轉而到風四娘身上。他看着身旁美人滿面怒火,忽然揚唇一笑。
如何形容這種笑呢?
哪怕是烈酒,也不一定能這麽醉人;哪怕是春水,也一不定有這種柔情。想來他只要站在高處這麽一笑,恐怕整個江南美人,都要丢了魂魄。
奇怪的是,這樣缱绻的笑容下,風四娘竟像是十分害怕,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你你……你想做什麽!”
連城璧的表情變得愈發溫和,他的聲音也愈發低柔:“那他以後,便專門給你剪指甲罷。”他說着,轉頭笑道:“既然四娘說他還有用,那本少必不能讓兄臺砍了他的手。不如本少陪你,你若是贏了,他随你處置。你若輸了,此事便一筆勾銷,如何?”
兄臺?!
——他竟喚他兄臺?他竟連名字也不肯叫他?
蕭十一郎如遭雷擊,面色驟然一白!
冰冰緊緊握着他的手臂,勉強笑道:“不必……我們不賭了。”
風四娘聞言,心裏已十分不舒服:“這位姑娘的衣服,倒是漂亮的緊。可惜你的腦子,遠沒有這衣服漂亮。”
冰冰艱難維持着這個笑容:“……哦?”
風四娘白了她一眼:“男人們說話,你插什麽嘴?”
冰冰面上極其難堪。
連城璧卻看了風四娘,笑道:“你喜歡她的衣服?”
風四娘咬牙切齒道:“喜歡極了!”
連城璧輕笑一聲。他握着風四娘的手,将她牽到賭桌邊,安然落座。
蕭十一郎的目光,也随他落座。
他繼續道:“方才四娘說,很喜歡這位姑娘身上的衣裳。本少便再加一個賭注——以你我身邊美人為注。誰輸了,她便脫。直到——呵,脫光。”
蕭十一郎瞳仁收縮,臉色已是煞白!
風四娘與冰冰紛紛雙腿一軟,差點便要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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