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搖曳欲墜(一)

風四娘差點便磕上賭桌。

一雙手橫在她面前,将她攔腰抱起,扶正。

連城璧松了口氣,眼中似有無限憐愛:“怎生這般不小心呢?”

蕭十一郎死死瞧着連城璧搭在她腰上的手,他唇瓣顫動,小心翼翼低聲道:“這一年……”

連城璧仿佛沒有聽到他在說話,一手撫了撫風四娘的慘白的臉:“你若是磕傷了,我會很心痛的。”

蕭十一郎愣愣瞧着他的手,心跳似已突然停止,血液似已突然凝結。

連城璧怎會如此溫柔地同風四娘說話?他眼中不僅是溫柔,還有憐愛,欣賞,嘆息……

——難道連城璧已不再愛他了?

難道這一年時間,他已轉而愛上風四娘了?

蕭十一郎心下巨震,幾乎克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只能死死瞪着這雙手。

他腦中已是一片空白。哪怕冰冰将他的胳膊抱的再緊,都沒有了知覺。

風四娘哆哆嗦嗦,一把揮開連城璧的手,臉色白的愈發徹底。

連城璧微嘆了口氣。他轉頭直視蕭十一郎,微笑道:“倒叫兄臺看笑話了。看你對冰冰姑娘倒是十分的好,不過且聽在下一句,你若是喜歡她,可千萬寵不得。有朝一日若将她寵上了天……她仗着你喜歡,說不定會做出什麽叫你追悔莫及的事情來。”

連城璧這一席話,倒是觸動了圍觀之人的心,紛紛附和。但他們只能聽懂字面意思,又如何及蕭十一郎,聽得懂連城璧話中之話?

蕭十一郎踉跄退後一步。

若非冰冰還扶着他,恐怕都已坐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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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冰強自鎮定道:“我們不賭了,不要他的命了。”

連城璧嘆了口氣。

冰冰眸光閃爍:“莫非你還想逼他賭?”

連城璧靜靜看着冰冰,目光說不出的逼迫冰冷:“我卻知道,他一定會賭的。”

冰冰心中悚然,只能艱難轉頭去看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已恢複了鎮定。但他的臉色依然白的似雪,動作依然僵硬似鐵。

連城璧輕笑一聲:“兄臺可願陪本少賭一次?”

蕭十一郎一字字緩緩道:“……這一年——我只是……”

連城璧注視着他,眼中柔情無限:“不賭麽?兄臺可要好好想想,機會也只有這一次。 ”

蕭十一郎眼中已有絕望。

連城璧視而不見,繼續溫柔誘哄:“你不是很想為冰冰姑娘砍斷他的手,刺瞎他的眼麽。賭贏了我,我幫你刺、幫你砍,如何?”

蕭十一郎退後一步。

連城璧又重複了一次:“你真的不賭麽?”

——蕭十一郎真的不賭麽?真的能不賭麽?

他若是不賭,連城璧豈非更生氣?

他若是不賭,他們之間豈非完了?

蕭十一郎想,他終于是看懂了連城璧一次。他默了半晌,終究是往前走了三步。他像是不堪重負,一手撐着桌子,緩緩坐在連城璧對面。

連城璧笑了笑:“還是延續方才的賭局罷。我不大懂賭博,搖色子看起來挺簡單,我想比那個。兄臺意下如何?”

蕭十一郎緩緩颔首。

方才兩枚色子都已被破壞,如今賭神重新奉上兩枚。他瞧着連城璧的手,目光炙熱。

連城璧似是随意搖了搖,随意打開,通紅的一點赫然入目。

一點?!

賭神面色陡然僵硬。

如今蕭十一郎為莊,連城璧為閑。他搖出這一點,除非蕭十一郎的色子丢了,否則已輸定了。

衆人已将目光放到了他身旁的風四娘身上。風四娘雖不及冰冰美豔高貴,但她的肌膚比西湖上的花魁還要白嫩,衣服下風光,定是很好看。

蕭十一郎斂容,緩緩撤了手。

他的色子已碎了。他面前除一撮粉末,什麽都沒有!

連城璧只有一點,他卻一點也沒有。

衆人目瞪口呆!

連城璧輕柔一笑,雙手交疊:“請。”

冰冰慘白着臉,将最外面的白貂披肩取了下來,棄于賭桌上。一衆男人眼冒綠光,死死瞧着她單薄的肩膀,而後吞着口水将目光移到桌面披肩上,強下抑制住上前搶奪的沖動。

連城璧體貼道:“姑娘可覺得冷?”

冰冰似乎笑了笑:“……多謝關懷,冰冰……并不冷。”

連城璧了然颔首,便幽默道:“也是。 姑娘既名冰冰,這點禦寒之力,自然是有的。”

冰冰的笑容已比哭難看了。

她本是高傲的女人,此刻被如此羞辱,心中已盈滿了屈辱、怨怼。但這般羞辱她的人乃是連城璧,坐在她身邊的人,乃是蕭十一郎。

她當初敢慫恿蕭十一郎帶她出逃,又豈會沒有想到今日?

——但冰冰始終想不到,連城璧竟會選擇當衆羞辱她!

賭神送上了新色子。

連城璧又似随意搖出一個點數,三點。

蕭十一郎忽然開口了。他的聲音都在顫抖:“……若是,若是他做了……叫你追悔莫及的事情,你可……可還會——原諒他?”

“呵,原諒?”連城璧呵呵一笑。“仗着本少喜歡便有恃無恐?你說我該不該原諒他?”

風四娘瞳仁驟然一縮!

她像是悟了什麽,不可置信凝視連城璧,而後将目光放到蕭十一郎身上。她看見蕭十一郎滿眼痛苦。但他的目光依然在連城璧身上,恍若癡纏。

風四娘悚然震驚!

蕭十一郎艱澀吞了口口水。直至如今,他才發現自己的喉嚨竟是幹的冒火了。他并不回答,只是撤了手,讓衆人看清色子點數。

也是一個三。但他是莊家,這一局是他贏了。

賭神冷汗簌簌流下,衆人也已發現氣氛詭谲。

以蕭十一郎賭技,第一局又如何可能打碎色子?更何況他們先前說的那幾句模棱兩可的話……

連城璧食指輕輕摩挲三點那一面,似是贊美道:“兄臺倒是好賭技。”

他不等蕭十一郎說話,轉頭去看風四娘,滿面歉然:“我輸了,脫。”

風四娘愣愣瞧着這張俊美的臉上,冰冷、虛僞、惡心的歉意,一想到蕭十一郎真正喜歡的人竟然是他,她就恨不得一巴掌能拍死這條毒蛇!

蕭十一郎怎麽會喜歡男人?蕭十一郎又豈會喜歡連城璧?

風四娘忽然流下了眼淚,屈辱、怨怼。她死死看着蕭十一郎,哪怕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依然目光如刀。然後,她才顫抖着解開最外層的披風。

蕭十一郎面色慘白,緩緩低下了頭。

他這一輩子從來不低頭,但此刻他已不敢去看冰冰,不敢去看風四娘。

自古以來,情之一字——

總是傷人如斯。

連城璧慵懶搖着色子。他忽然面色一整,仰頭看頂。整個西邊屋頂忽然“哄——”一聲塌了下來,瓦礫碎片生生砸在旁觀之人身上,痛得他們大呼大叫。

——七個瞎子猛然從天而降!

賭神忽然揚手,手中十四枚色子全部朝着七人咽喉射去。

瞎子們手裏的折扇突然揚起、展開,十四枚色子全部原路返回,甚至在賭神手臂、雙腿上射出了十四個洞。

賭神滿身飙血,轟然摔倒在地,死死睜着眼,想要爬過去向連城璧求助。他拖着一條血痕,尚未爬到連城璧腿邊,已被忽然起身的蕭十一郎踢遠。

連城璧皺了皺眉。

蕭十一郎垂着頭,小聲說:“……你不喜歡……我知你不喜歡……”

連城璧有潔癖,蕭十一郎又怎會讓這種人碰到他?

賭神的身體重重撞上了牆,渾身骨頭發出“咔嚓”碎裂聲。他癱在牆上,整個人都嵌入三分,鮮血淋漓,死不瞑目。

瞧見死的如此凄慘,所有旁觀之人俱是尖叫着,屁滾尿流逃離賭坊。頃刻之間,除了連城璧四人,就剩下七個瞎子,與一具屍體。

連城璧眼睛微眯,轉頭看那七個瞎子。

只見七柄扇子上,都寫着同樣的六個字:“必殺蕭十一郎!”

鮮紅的字,竟像是用血寫成的。

無論誰若肯用血寫在扇子上,那當然就表示他的決心已絕不會改變,而且也不怕讓人知道。

為首一個瞎子,冷冷道:“蕭十一郎何在!”

無一人說話。

唯有漫天徹底的雪花,還有頂大洞似鬼哭狼嚎的風聲。

蕭十一郎凝視着這幾個瞎子,眼中殺意湛然。

瞎子們似有所感,七條身影飛掠,已将他包圍其中:“蕭十一郎,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蕭十一郎的手已按在他那柄鑲滿了珍珠的刀上。

——他只想殺!

但他的氣勢忽然凝滞了。

一聲輕笑仿佛随着天寒地凍蔓延開來。剎那之間,漫天徹底的雪花都似乎停了,風聲似乎都已不存在了。整個世界,便唯有這一聲笑,再無其他。

為首的瞎子愣了愣。他側了側頭,直面連城璧,眼睛空洞得叫人害怕:“連少?”

連城璧一笑:“不錯。”

為首的瞎子頓了頓,聲音有些怪:“連少在此賭博?”

連城璧道:“我們并沒有賭完。”

他的聲音十分溫柔,天底下恐怕再沒有比這更溫柔的聲音了。

瞎子們的殺意褪如潮水。為首之人平靜找了張桌子坐下,淡道:“既然連少要賭,那我們便再留蕭十一郎一條狗命。待你們賭完,再取之!”

連城璧一指碾磨色子,依然是那般慵懶,不緊不慢。但他聲音裏,已有了冷意:“各位似乎弄錯了。”

為首的瞎子皺了皺眉:“何意?”

連城璧眸中,冷光閃爍。他下意識動了動手指,後知後覺想到他已帶了銀絲手套,無須拭手:“各位闖入了本少鋪子裏,還将本少鋪子打穿了個洞。”

瞎子們沉默了。

連城璧意義不明笑了聲:“外頭風雪逼人。萬一本少一不小心得了傷寒……”

他說到這裏,卻忽然頓住了。

因為一雙手橫在他面前,手上還放着一件毛茸茸的、溫暖的黑色披風。順着這雙手看回去,還能瞧見蕭十一郎充滿希冀的、微亮的眸子。

連城璧心中好笑。

他淡淡看着蕭十一郎,淡淡道:“我卻不喜歡黑色。”

蕭十一郎面色一點點白了回去,倉惶跌坐回椅子裏。

風四娘忽然像個小孩子一樣,伏在賭桌上,大哭出聲。她的哭聲就如同透過細縫嗚咽而入的風聲,刺耳艱澀。

她曾無數次怒罵蕭十一郎就像個呆子,心裏卻從來沒有覺得,他真的是呆子。

可時至今日,她終于看到了他真真呆子的一面。

——此刻哪怕楊開泰站在他面前,都要自愧不如了!

冰冰怔怔看着賭神那具屍體,心中一片空白。

賭神終于死了,都是蕭十一郎殺的。但此刻,意義已經大變。

他是天宗之人,她與蕭十一郎也約定用她作借口殺人。但此刻,蕭十一郎是為了連城璧才殺的人。

哪怕她再努力……也永遠比不過這個男人——任何一句話。

她的心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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