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搖曳欲墜(二)
風從破洞裏鑽了進來,冰寒刺骨。
蕭十一郎怔怔聽着風四娘的哭聲,如刀一樣割在他心裏,有如淩遲。
風四娘依舊是那個如風如火一樣可愛熱烈的女人,可她畢竟已有三十五歲了。她眼角卻有了歲月無情刻下的皺紋,甚至在這種黯淡燈光下,也能隐約看出來。
蕭十一郎看着她,心裏忽然又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難道他便當真看不出風四娘的感情麽?
他們相識那麽多年,經歷那麽多事,還有那麽多次昏燈下的苦酒深談,他難道真的連一點都看不出?
他難道真是塊木頭?
蕭十一郎曾也想過,倘若那一晚上從來沒有遇見過連城璧,從來沒有沉淪于他溫柔的假象,從來沒有嘗試了解他的一切……事到如今是不是都會不同?
也許……但至少有一樣,決計相同。
哪怕天底下從沒有連城璧這個人,他也不愛風四娘!
此刻他看着風四娘,心思卻已飄到了連城璧身上。
——他自然是知道連城璧不喜歡黑色。但昔日在崖下,連城璧甚至還穿過他破舊的黑衣服,臉上沒有絲毫不悅。而如今連城璧這般冷淡的話語,豈非依然不肯原諒他?
蕭十一郎難過的幾乎不能呼吸。
連城璧似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只是淡淡注視着指下的色子。
鮮紅的一點,紅的就像血一樣。
風聲忽然頓住了,周遭寂靜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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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璧淡道:“謝門主,你沒有解釋麽?”天下姓謝的人不可計數,但能被稱做“門主”的,也只有前任點蒼派掌門人,謝天石。
為首那個瞎子淡道:“連少叫錯了,我已不是謝天石。”
連城璧面色不變:“哦?”
謝天石道:“也許我曾經是叫這個名字,但如今我已死過一次。死過一次的人,已不再有名字。”
連城璧笑了笑:“既然死了一次,又為何再度出現。”
謝天石道:“為報仇。”
連城璧道:“向誰報仇?”
七個瞎子渾身猛然爆發出濃烈殺氣,謝天石一字字冷聲道:“蕭十一郎!”
連城璧嘆了口氣。
謝天石瞎了的眼睛,看起來就像兩個黑色的洞。他的聲音已如冬日寒風一樣冰冷:“連少的損失我們定會賠償。我們既給了連少面子,希望連少也給我們些面子才好。”
連城璧又嘆了口氣:“有一樣東西,你們定賠不起。”
謝天石聲音裏已有了不耐:“說。”
連城璧笑道:“本少的心情。”
瞎子們表情俱已變了。
謝天石淡道:“看來今日不讓連少開心,我們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連城璧搖了搖頭:“除非你們死,否則再無能叫本少開心的事情了。”
他說完最後一個字,蕭十一郎忽然拔刀。
刀光如電閃一般豁然劃過七個瞎子空洞的眼眶,看起來更加恐怖攝人!然而蕭十一郎的刀光已至,連城璧的劍芒亦至!
但七個瞎子竟像是早有防備,齊齊握退後一步,竟是背靠着背,齊齊随着某個節奏,疾步奔走起來!
七人奔走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乎已融為一個圓圈,再看不出誰是誰。但每一下必有一人阻擋下他們的攻擊。
就好像一張網,疏而不漏。
這七人招式的配合,簡直連一絲破綻都沒有。就在這幾息之間,七根明杖織成的網,也已更緊、更密。
桌上色子忽然無聲碎裂,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捏碎的。
連城璧覺得自己的對手仿佛只是一個人,但他融合了眼前七人之力。又覺得眼前之人分明就是七人,七人攻擊他一人!
蕭十一郎也有這種感覺。
七人戰陣似已無懈可擊!
無懈可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裏一旦贊同了這個想法,便決計興不起任何反抗之力,必然喪身陣下。
風四娘依然在哭。
周遭已打的昏天暗地,她也哭的昏天暗地。
冰冰依然怔怔坐着。
但她被連城璧與蕭十一郎一左一右夾着,卻已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道長鞭。忽然卷上風四娘的手臂,像長了眼睛一樣卷住她的手臂,試圖将她扯出戰圈。然蕭十一郎刀芒劃過之際,又匆匆收回了鞭子,任由風四娘跌倒在地上。
蕭十一郎來不及看人是否安全,回頭堪堪擋住瞎子們明仗攻擊。
七個瞎子冷漠的臉龐上,表情也有了些許的扭曲。
——這種攻擊,對他們本也是極費心力的事。
他們已支持不多久。
又一道長鞭劃破蒼穹,驟然襲向蕭十一郎。眼看蕭十一郎避無可避,連城璧卻前踏一步,握住了這條鞭子。
便在這一刻,蕭十一郎似用盡全身力氣猛然揮刀!刀氣尖銳縱橫,七個瞎子齊齊舉杖抵擋,卻不想七根明杖,齊齊繃斷。
瞎子們表情再變!
蕭十一郎再劃出一刀,狂亂的刀光劍影逼得他們,齊齊吐出一口血,摔倒在地。
賭場裏忽然傳出一道銀鈴一樣的笑聲:“喂,我說你們都不要再打啦!”
這聲音聽起來甜美可人,說話的小姑娘年紀也決不會很大,頂多十七八歲。這個突兀的聲音,還真沒有絲毫的說服力。
但奇怪的是,這個女孩一出現,所有人都定住了。
冰冰依然鎮定坐在位置上。蕭十一郎渾身已被汗水浸透。執鞭之人抽回了鞭子。連城璧負手而立。
笑聲如銀鈴般響個不停,有個梳着條烏油油大辮子的小姑娘,笑嘻嘻站在他們眼前。
但她懷裏抱着的風四娘,渾身青黑,口中已吐出白沫,看起來竟是十分不好了!
——風四娘怎會不好的?
他們打鬥之前,她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唯一被人碰到,也只是那道詭異的鞭子。
她的手臂果然腫得非常!
想到那鞭子,蕭十一郎又想到,方才連城璧也為他擋下了一鞭子。
蕭十一郎瞳仁驟然一縮!他幾乎是下意識就想去握連城璧的手,查看一二。
但他的手尚未伸到連城璧眼前,連城璧已飛快退後一步,冷冷道:“別碰我!”
蕭十一郎眸色黯然,痛楚不可名狀。
連城璧并不顧他,只是轉頭去看執鞭之人:“閣下倒是好鞭法。”
衆人都将目光轉到了執鞭之人身上。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在場所有人也都已見慣怪異之事。但瞧見眼前這個人,都不禁變了顏色。
這人的長相倒不顯怪異,蒼白的一張臉,面無表情。他的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漆黑的頭發上,戴着頂珍珠冠,看起來威嚴而英俊。
但是他身上卻仿佛帶着種說不出的陰險詭秘之氣,仔細一看,才發現他左手袖子已是空蕩蕩的,雙腿也已被齊根斬斷了。
這個人的四肢,竟已只剩下一只右手,那條五尺長的鞭子,就在他右手裏。
蕭十一郎與冰冰臉色劇變。
——因為這個人的四肢,都是在他倆算計下砍斷的。
這人卻并不瞧蕭十一郎,也不看冰冰,只是冷冷凝視連城璧,淡道:“好說。”
連城璧眸光閃動:“這鞭上的毒,看起來也是十分霸道。”
執鞭人冷冷道:“十分霸道。”
方才連城璧為蕭十一郎擋下一擊,他雖戴着銀絲手套,但依然有些許毒氣附在手臂肌膚上,整個右臂已開始細細顫抖、緩緩麻木。
連城璧嘆了口氣,問道:“毒發之後,可會身亡?”
執鞭人颔首。
連城璧再問:“可有解藥?”
蕭十一郎面色慘然。
執鞭人冷笑一聲:“看看我的左臂,看看我的雙腿。這便是解藥。”
連城璧定定瞧了他許久,又彬彬有禮道:“離她毒發,還有多少時間?”
執鞭人道:“一個時辰。”
連城璧溫和一笑:“好。那便請你先等上一等,我們先同這位小姑娘談談。”
執鞭人竟斂了表情,閉目靜侯起來。
連城璧轉頭看向粉衣少女,溫潤道:“你呢,你又有什麽條件?”
粉衣少女雙眼咕嚕嚕轉了一圈,嬌俏道:“你就是連城璧?”
連城璧颔首一笑。
粉衣少女笑道:“我叫心心,連少果然很像我家公子。”
連城璧眼中幽芒湛然,面上表情卻似未變:“哦?”
心心已将目光轉到蕭十一郎身上:“那你一定就是蕭十一郎咯?”
蕭十一郎瞧着心心,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心心嬌笑道:“蕭十一郎真不愧是蕭十一郎,難怪有這麽多人愛你,又有這麽多人恨你。”
連城璧挑了挑眉。
蕭十一郎卻已收回了目光,似只一眼便已将她整個人都看盡眼底。
心心眸色忽如春水,白雪映襯之下,說不出的明豔動人:“我家公子說的就是對,你這雙眼睛可真真真要命!看人的時候,就好像人家身上沒穿衣服一樣。”
蕭十一郎面色又白了一分。
他轉頭去看連城璧,見他負手淡淡看着自己,面上無悲無喜,心中就好像被刀子生生淩遲一般。
蕭十一郎凝眸,漆黑的眼中唯有殺氣升騰:“你究竟想怎樣。”
心心似是被吓了一跳。她拖着風四娘退後一步,看了看連城璧,又看了看蕭十一郎,奇道:“江湖都傳聞連少傾心于風四娘,怎麽現在看起來,蕭十一郎遠比連少更加擔心呢?”
連城璧但笑不語。
心心似乎有些苦惱了:“你們兩個人到底誰更喜歡風四娘呢?”
連城璧笑地愈發溫柔:“要不要我們兩個打一架,誰贏了,就證明誰最喜歡風四娘,再來同你談條件?”
心心眯起眼,就像只餍足的貓兒:“好啊!”
連城璧嘆了口氣,語氣就像是在安撫小孩子:“漂亮的心心小女孩,江湖這麽險惡,顯然不适合你。你還是回去,勾引小男孩為你打架去。”
心心努力挺起胸膛,面無表情斜眼觑他:“你真讨厭!”
連城璧灑然一笑:“男人不壞,女人也不愛。蕭十一郎不就是壞男人麽,難怪有這麽多人愛他,又有這麽多人恨他。”
蕭十一郎只能定定凝視他了。
心心眸光流轉:“哼,你才不像公子,你太讨厭了!我還是說條件——我要拿風四娘,換那個冰冰!”
衆人又将目光轉到了冰冰身上。
連城璧忽然輕笑起來。襯着蕭十一郎愈發鐵青的臉色,說不出的愉悅。
他看着蕭十一郎,眼中又有了他熟悉的柔情。蕭十一郎只覺渾身血液又開始流動,但他說的下一句話,又生生澆滅了他全部的溫情。
他說:“現在,你究竟是想要四娘,還是冰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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