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君子之心(一)
門外雪落無聲。
整個世界都只剩連城璧指責的聲音,與他些微的心跳。
蕭十一郎縮在連城璧懷裏,愣愣聽完這席話,恍恍然只覺天地都在旋轉。
——連城璧從來不善解釋,是以蕭十一郎從不知曉,原來他的天下竟是如此簡單?
——又豈會如此簡單?
倘若真的如此簡單,那他從前所做一切,豈非都是毫無意義的自作孽?
蕭十一郎忽然只覺心中很苦。
哪怕是為世人誤解,哪怕昔日受那些所謂的豪傑圍攻,哪怕命懸一線……他這一生,從未有這般苦過。
——概因他心中還藏着一條毒蛇。懷疑也好,嫉妒也罷,都在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愛着連城璧的心。
蕭十一郎已無力反駁。
他驚慌失措,只能死死抱着連城璧的腰,聲音已低的連自己都聽不見:“……對不起……”
連城璧一動不動,恍若未聞。
蕭十一郎忽然覺得自己就像只縮頭縮尾的烏龜一般混蛋與狡詐。而一旦有了這般認知,他便只能唾棄自己,無法再面對連城璧。
他将臉死死埋在連城璧懷裏,又瑟縮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連城璧依舊不言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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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怪,似乎只要開了口,接下來的話語哪怕再酸澀難忍,似乎亦成理所當然的順暢。
蕭十一郎聲音依舊喑啞、艱澀:“我……不該帶走——冰冰……”
他說:“我……不該不相信你的。”
他說:“……我會找回割鹿刀,然後安然呆在你身邊……”
他說:“……我決不會再離開你。”
他說:“就算你趕我走——我也不會了。”
蕭十一郎說的越來越快,仿佛誓言就是這般一文不值,甚至比謊言都要簡單的信手拈來。
他的聲音也漸漸堅定起來:“……我不會再無緣無故離開你……”
他頓了頓,竟似斬釘截鐵的斷然:“決不會了!”
連城璧終于有了反應。
他低低笑了聲,笑聲聽不出是愉悅抑或無奈。他閉了閉眼,瞬間之後,神色已恢複如初。他似将全部皆記在心中,又似什麽都沒有聽到。
“倘若你還想再離開……”連城璧平平靜靜說着這一句話,疲倦閉眸,“十一,你我便——呵,分開罷。”
雪終于停止時,已是這年年關。
上一輩子過年,是比之平素更為勾心鬥角,除了疲倦便唯有厭惡。這一輩子的過年,大抵是無人相伴,與平素亦無任何差別。
概因被冰冰戲弄兩次自覺無顏之緣故,李紅纓與楊綠柳已走了。且因過年關系,連城璧在三日前便散了所有仆役。是以別處燈火富麗,這座山莊看起來卻如墓地一樣的死寂。
——唯有蕭十一郎還在身邊。
如此亦是足矣。
晚飯十分,山莊廚房中已徹底沒了食物。蕭十一郎正打算拉着連城璧出門,便見連城璧端着茶杯,另一手支着下颚,笑彎了唇角:“我想吃十一做的。”
蕭十一郎無奈對上眼前人風淡雲清的眼眸:“……想吃什麽?”
連城璧道:“馄饨。”
蕭十一郎便買回皮子與餡,快速包好,而後開始煮馄饨。連城璧一貫喜歡清淡,便只用了清湯。煮好再撒上些蔥花,看起來叫人胃口大開。
連城璧閉眸聞了聞,笑道:“很香。”
蕭十一郎眸色柔軟。他低頭喝了口湯,面上漸染上些許尴尬:“咳,有些鹹了……”
連城璧微挑眉:“無礙。你大概也并不知道,我其實早已失了味覺。”
蕭十一郎握勺的手頓了頓。
連城璧淡道:“十五歲時風寒發過燒,從此壞了味覺。只是明安一直以為我還喜歡從前口味,是以無人發現罷了。”
蕭十一郎忽然覺得心裏堵得慌,眸色亦是迅速黯了下來,終究只動了動唇:“……哦。”
連城璧斂眸一笑。他勺了一個馄饨,遞到蕭十一郎面前:“十一若覺得難過,便對我再好一些。 ”
蕭十一郎默然瞧了他半晌,繼續埋頭吃馄饨。
連城璧笑聲愈發低沉愉悅。
冬夜黑的很快。
連城璧便與蕭十一郎肩并肩坐在臺上,俯瞰眼前風光。
從此地俯瞰,遠處燈火盡收眼底。畫舫上微紅的燈籠飄滿整個西湖,映地連西湖清水都妖嬈妩媚起來。非但不是白晝的淡雅婉約,反成誘人墜入深淵的浮誇糜爛。
富商、賭徒、妓子、墨客……無論平素道貌岸然的僞君子,抑或卑鄙無恥之真奸佞小人,一旦進入此地,便如進入極樂世界。只需忘記自我,追求快樂。
連城璧淡看這一眼簾的風景,一如曾經俯瞰天下的空虛無聊。
一旁蕭十一郎握着他的手,自得地灌着酒。
蕭十一郎喝酒時,總有難掩的潇灑浪蕩。就好像——且不論眼前只是畫舫游船,哪怕有個女人脫光了站在他面前——都不如這一壇酒來的重要。
連城璧轉頭看了他半晌,道:“十一,為何喜歡喝酒?”
蕭十一郎望了他一眼:“同你喜歡喝茶一樣。”
連城璧聞言,輕笑了聲:“喜歡麽,似乎也談不上。那些當年習慣之事,延續至今,也只是個習慣罷了。遇上你之前,我似乎只有不喜歡,而沒有喜歡。”
蕭十一郎皺起了眉頭。
連城璧道:“我不喜歡一無所有,是以我要無垢山莊盡量強大。我不喜歡無所事事,是以我要插手江湖之事。我不喜歡為人擺布,是以與逍遙侯對抗……我喜歡的,也只有你。”
蕭十一郎下意識豪飲一口。酒水灑在衣襟上,他愣愣瞧着,止不住心下動容。
他開始覺得自己有些了解連城璧了。
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存在,蕭十一郎做自己喜歡的事,連城璧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唯一相同的是,一樣寂寞。
連城璧撫了撫酒壇,舉起與蕭十一郎的酒壇輕輕觸碰:“今天倒是難得的日子。我陪你喝一次,一醉方休。”
蕭十一郎道:“好。”
連城璧幾乎不喝酒,是以酒量極淺。待喝完那一壇,滿臉已微紅,似有些醉了。
夜色已全暗下了。西湖之上燃起了煙火,瞬間絢爛。
連城璧安然靠在蕭十一郎肩膀上,擡眼看漫天美景。
月黑寂寥,寒風蕭煞。
火花無數次的瞬息明滅,無數次的短暫喧鬧,愈發襯得天空深邃沉寂。
連城璧看了片刻,忽然想起曾有一人對他說的話,便擡手指着南邊的一顆星辰:“十一可知,那顆星的名?”
蕭十一郎順着他的手指,遙看天幕。井宿之內,弧矢九星之西北,靜立着一顆微閃爍淡藍的亮星。
蕭十一郎眯眼凝視許久,淡道:“天狼星。”
天狼是為春冬之際天幕最亮的星星,卻是主掠奪之兇兆。幾百年前,北宋蘇轼便寫下過名句,“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時光片刻不停流轉,滄海一瞬成桑田。天狼星依然高高在上,孑然接受天下人憧憬抑或景仰。
——蕭十一郎忽然有些明白連城璧所說“與愛并存唯有生命”的意思。
活着,今日愛戀也許随時間消逝;然死了,卻唯有消逝。
許是望久了,生出些許錯覺了,眼眸中的那抹亮光竟漸漸暗了下去。蕭十一郎垂眼閉了閉,聽得連城璧輕笑了聲。
他的笑聲總是溫柔的。但也有不同,譬如愈是低沉,也愈是愉悅。
如今聽他笑聲,便知他此刻心情定是愉悅:“從前有人告訴我,要與喜歡之人一起做某些特定的事,比如一同賞天下奇花,一同賞天幕星辰……呵,雖然我并不認為天上那幾顆會發亮的東西有什麽好看。”
蕭十一郎頓了頓:“……那是和女孩子做的。”
連城璧微皺了眉,繼而輕笑:“原來是這樣。”
蕭十一郎側頭去看連城璧,只能瞧見他額前的黑發,以及昏惑光線裏微微顫動的長睫,有些心猿意馬地“嗯”了一聲。
他又聽的連城璧柔聲道:“你我雖皆非女子,但我依舊想同你賞遍天下奇景,看一次夜幕辰星……我喜歡與你在一起的時光。十一,你喜歡麽?”
蕭十一郎靜默許久。
連城璧沒有瞧見他眼中專著癡迷,亦看不見流光明滅,終究只聽見他說,“喜歡的。”
——只要同你在一起,無論做什麽。無論錦衣玉食,抑或風餐露宿……都是喜歡的。
連城璧便低低笑起來:“十一,我醉了。”
蕭十一郎伸手,将他的披風裹得更緊一些:“嗯。”
連城璧圈着蕭十一郎的腰,将臉埋在他肩窩,用牙扯開他的衣領,輕吻一路向下:“所以……我們來做點……酒後應該做的事情……”
十日後,大雪再不能阻城。适時泰阿發來信鴿,連城璧便決定歸去無垢山莊。
連城璧既打算離開,蕭十一郎也自然不會久留。只是他并不想去姑蘇,反而打算尋找割鹿刀。
連城璧嘆了口氣:“是以,你又打算離開我?”
蕭十一郎頓了頓:“……是你說,要我找回的。”
連城璧握緊他的手,十指交握:“不錯。但我并不希望你現在去尋找。”
蕭十一郎沉默不語。
連城璧另一手劃過他的眉眼:“我知道,你依然自責。但如今逍遙侯也即将有所動作,我實在不放心你這個時候離開。”
蕭十一郎道:“你……便在我身上下追蹤之香。想找我時,必然能找到。”
連城璧搖首:“那東西彼時便由冰冰解開,她也必然知道該如何追蹤。這樣一來,逍遙侯也能知曉你的行蹤。”
蕭十一郎愣了愣。
他已忘記冰冰,但此時連城璧再說起,依然止不住滿面黯然。
連城璧側身吻了吻他的唇角,柔聲道:“其實本無須這麽早回去,十一。但三日前,逍遙侯毀了沈家,擄走璧君。”
蕭十一郎一怔。
他知曉逍遙侯,便因小公子欲擄沈璧君。後來他與連城璧進入玩偶山莊,還以為逍遙侯忘記此事。
——沈老太君病故已是一年前,沈家又為何直至如今衰敗?
——連城璧又在其中做了什麽?他究竟是真心,抑或虛情?
蕭十一郎皺了皺眉。
他聽的連城璧輕輕吐出一口氣:“若我沒猜錯,逍遙侯已等不及了。是以此時,我決不能由着你,讓你一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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