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夜盡天明(三)

蕭十一郎面上已有了一道裂痕。

連城璧長吐出一口氣:“李先生身負重傷,不若先去包紮,而後再同我們說當時情況。”

李紅纓聞之淡淡瞥了連城璧一眼,目光如刀,冷冰冰拒絕道:“還撐的下去。”

連城璧一笑置之:“既然如此,兩位便先請坐。”

這一次李紅纓并沒有拒絕,而是坐到了連城璧身邊。再喝下之前明安沏的熱茶,僵冷的身體也漸漸回暖。

二十年前他們已是江湖上少有敵手的一對殺手兄弟,如今接二連三栽在冰冰這個看起來不過二十歲的小女孩身上,也難怪面色如此難堪。

連城璧握着茶杯,笑意淡雅:“說起來,想必兩位應該也是聽聞江湖傳言,是以來到杭州?”

李紅纓颔首道:“不錯。”

他頓了頓,繼續道:“一年之前冰冰騙過我們眼睛私逃,我們便開始追蹤冰冰消息。”

楊綠柳瞥了眼蕭十一郎:“只是一直杳無音訊。直至三日前,我們收到蕭十一郎即将出現此地之消息。”

蕭十一郎心下一緊:“蕭某攜割鹿刀出現于杭州的消息……莫非已傳遍大江南北?

李紅纓道:“對。”

連城璧笑了笑:“便連我,也是收到了別人送的消息。”

蕭十一郎面上表情忍不住微妙起來。

李紅纓皺了皺眉:“便在昨晚,我們來到此地。”

楊綠柳又看了看蕭十一郎:“我們來到此地時,軒轅三成已抱着風四娘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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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血液流失過多,李紅纓面色又白了些許。但他的脊背還是那麽停止,聲音還是那麽冷淡:“我們便問了他,冰冰在哪裏。”

蕭十一郎面上表情愈發微妙:“軒轅三成告訴了你們?”

李紅纓道:“嗯。”

楊綠柳道:“哼。”

連城璧微眯了眼,指尖細細摩挲尤透着熱度的杯壁:“想不到這軒轅三成,也有老實的時候。”

李紅纓冷笑一聲:“他不想死,當然老實。”

楊綠柳道:“我們追了上去,遇上了逍遙侯的人。 ”

蕭十一郎吐出一口氣,一字字緩緩:“來的人并不是逍遙侯,所以兩位本來也能把冰冰帶回來,是不是?”

李紅纓喝了口茶:“嗯。”

楊綠柳道:“哼。”

蕭十一郎忽然覺得自己喉嚨裏堵着什麽東西,致使他說話都越來越艱澀:“但當時,冰冰偷襲了你們,是不是?”

李紅纓驟然捏碎瓷杯。

楊綠柳冷笑一聲。

冰冰是為逍遙侯親妹妹,武功本就是絕好的。只是她深陷崖底三個多月,身體虛弱如斯,決撐不了多久。是以要傷到李紅纓,唯有偷襲。

——但冰冰又為何偷襲?

蕭十一郎還記得昔日冰冰求他帶走時曾說,逍遙侯對她根本沒有兄妹情義,甚至狠心推她下懸崖,以至她成當時那般不人不鬼的模樣……

他也還記得之後問冰冰,為何要幫他對付逍遙侯的天宗時,冰冰蒼白着臉色輕笑說,只是交換條件。她付出同等價值,求蕭十一郎保她一命,讓她不至于犧牲于此……

她走時也還說,兩位老前輩一定能将她安全帶回,所以蕭十一郎不必擔心她……

這樣冰雪聰明,這樣自知明理的女人……難道根本就是在騙他?

——她只騙他這一次,抑或從前都在騙他?

蕭十一郎簡直不敢置信!

但哪怕他再否認,現實又何等諷刺呢?

冰冰給了李紅纓一劍,随着天宗之人走了。若她真的一直在騙他,那麽這一切豈非要追溯玩偶山莊時的一切?

……是否昔日逍遙侯與他打賭,不甘認輸,才命冰冰挑撥離間?

可冰冰究竟又做了什麽事?難道他殺得那些人,皆不是天宗的?

蕭十一郎忍不住胡亂猜測!

——他與冰冰所作所為是否一直被天宗監視,是以一年後他再出現,天下皆知?

——昔日他盜走割鹿刀,昨夜又失去割鹿刀……逍遙侯豈非要他一無所有,更豈非要連城璧恨他怨他,哪怕不死不休?

——而冰冰這般高傲的女子,竟又只是逍遙侯的一步棋?

蕭十一郎心下徹亂!

李紅纓與楊綠柳已告辭。

他們走時開了門,連城璧清晰瞧見門外雪落張揚,漫天徹地都是白色,仿佛要侵染世界。

而蕭十一郎沉溺于自己思憶裏,再無覺察。

——他從前所有堅持,仿佛就在這一息之間全然颠覆,再不留分毫餘地!

他面色慘白,似已承受不住壓迫,即将崩潰。

一雙白皙溫暖的手,忽然輕輕覆在他的手上。暖意順着指尖,一點點滲入心底,又瞬間撫平所有不安慌亂。

蕭十一郎怔怔看着,反手一指指交握、扣緊:“我……是不是——很蠢?”

連城璧被他握着手,便坐到床頭,與他肩并肩靠着:“呵,有點。”

蕭十一郎失魂落魄垂下眼。

連城璧笑了笑,順着肩膀将重量全部交給他:“十一,割鹿刀是你弄丢的,就由你去找回來。”

蕭十一郎低低“哦”了一聲。

任誰都聽得出,他心不在焉。

怔忡間,他仿佛聽見連城璧溫柔的笑:“十一,你告訴我。那時候,又是為了什麽帶冰冰走的?”

蕭十一郎頓了頓,閃爍其詞:“……冰冰告訴我,她從小便過目不忘,是世間少有的女神童。她在天宗會議時偷偷闖入過,她記得大部分天宗人員的臉。”

連城璧微眯了眼,眼中冷芒湛然。但他的笑聲依舊溫潤儒雅:“而那時候,我不允你插手我與逍遙侯之間對局。你便想着借冰冰,為我鏟除天宗?”

蕭十一郎默認。

連城璧轉頭凝視蕭十一郎,目光灼灼:“就這樣?”

蕭十一郎目光閃爍:“……就這樣。”

連城璧斂眸瞧着交握的雙手,笑容一點點斂了下去:“十一,你又騙我。”

蕭十一郎呼吸一窒。

他下意識緊攥連城璧的手,指骨都有些發白。

連城璧恍若未覺,只是緊緊盯着他的眼睛,認真道:“你真的只是想要幫我,而無任何想法?”

蕭十一郎渾身僵硬。

連城璧瞧着他的面色,似漫不經心淡道:“你可知昔日沈老太君病故,我前去吊唁而被羞辱時,心裏在想什麽?”

——蕭十一郎手指猛然又是一緊。

他自然記得這件事。彼時他提刀欲尋楊開泰說明真相,終究為冰冰阻攔。

冰冰說,“連城璧這樣的人,決不會讓自己陷入任何絕境。他任由楊開泰羞辱,也不過為了逼你現身。”

如今他與連城璧并肩靠着,聽着他淡漠的質問,距那一日又恍如昨日。

連城璧繼續道:“那時我就在想,倘若你出現……十一。我便願意放棄冰冰這枚絕佳棋子,換種方式對付逍遙侯。”

蕭十一郎握着他的手緩緩送開。他怔怔看着連城璧如玉完美的手指,已被他捏出青白的痕跡。

連城璧的聲音已經極冷,也極平靜:“但你沒有出現,十一。我很失望。”

蕭十一郎聽過這樣的聲音,三次。第一次是他對上小公子,第二次是墜崖之後,第三次是昨夜賭場。

他的心無可自抑地抽痛起來!

他的面上已有一分痛苦與壓抑:“……我不是……”

他說了這三個字,便再也說不下去。

連城璧忽然伸手環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臉按入懷裏。“十一,你我心裏都有條毒蛇,這條毒蛇,使我們從來不能好好在一起。”

他終于聽到了蕭十一郎艱澀的聲音:“……毒蛇?”

連城璧撫着他的黑發,道:“是。你我心裏,都有懷疑與嫉妒。”

昔日蕭十一郎懷疑連城璧不愛他,嫉妒沈璧君;如今連城璧懷疑蕭十一郎不再愛他,嫉妒冰冰。

這種難以言說的壓抑怨怼,就好像毒蛇一樣,日益啃噬情人的心。

——哪怕再多的愛,也總有一日要被消磨殆盡。

蕭十一郎又說不出一句話。

因為他發現連城璧說的都是正确的,他真的已說不出任何反駁話語。

連城璧便又接下去說。他的聲音平靜,淡漠,卻又夾雜着不易覺察的疲憊:“昨夜見你之前,我還在懷疑過——你帶走割鹿刀,帶走冰冰,是否已不愛我。所以我帶着風四娘,逼迫你選她,抑或冰冰。”

蕭十一郎只能伸手抱住他,貼着他的肩窩,慌亂搖頭。

連城璧伸手按着他的後腦,阻止了他的動作:“看見你的時候,我也知道我想多了。呵……誠如幸運,你還愛着我。”

蕭十一郎又搖了搖頭。

連城璧靠在床頭,聲音愈發疲倦:“十一,其實我很累。我十分不想……再追着你跑。”他閉着眼睛,唇角笑意恍若自嘲:“你我雖然相愛,但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卻并不長久。我不想……在疲倦時看不見你,不想在需要時找不到你,甚至還要花心思來思念你。

連城璧說着,撫了撫他的脊背:“十一,我從前沒有喜歡過一個人,是以并不知曉……喜歡一個人,原來是這般累的。”

蕭十一郎心中說不出的難受。

連城璧低笑了聲,聲音:“昔日你問我,要不要割鹿刀,要不要天下。你到今日,是否依然不知道,我的天下是什麽?”

——何為天下?

世上那麽多野心家陰謀者,誰又懂究竟什麽是天下?

天下豈非無人可及的財富地位,天下豈非是至高無上的權利?

那麽連城璧的天下,又究竟是什麽?

這卻是蕭十一郎從來畏懼直面的一切。

連城璧輕笑起來:“我的天下,不過是我想要的一切,不過是我想求的一切。”

蕭十一郎便恍若醍醐灌頂,驟然呆愣。

連城璧哈哈笑起來,聲音之中疲倦愈發:“昔日我要天下無人可愚弄我、利用我。後來我遇見你,便要天下無人可以威脅你。”

蕭十一郎呆呆縮在他懷裏,失了任何反映。

連城璧笑了笑:“十一,你又可知,愛情是什麽?”

愛情又是什麽?

“呵。什麽山盟海誓,什麽生死相許,什麽矢志不渝……十一,在我心裏這些全是狗屁!”

連城璧一字字從牙縫裏咬出來,卻愈發堅定、果決:“——與愛唯一并存的,從來只有生命!”

蕭十一郎渾身一震,似如遭雷劈。

“我不想再被人随意威脅,不想再看你為我受傷,乃至墜落懸崖……我更不想見到你為了一個女人随意離開我。”

“我不允許——決計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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