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消失之人(三)
蕭十一郎失蹤已有兩日。
這兩日來,連城璧借用白馬山莊人手不眠不休地沿着江岸搜尋,皆是無果。
大江湍急,江水片刻不停。他們找了整整兩日,依舊音訊全無。
連城璧雖然沒有放棄,他們卻已經放棄。
而第三日,周志剛雖依然派人尋找,但所有搜尋之人,都只是四散在江邊游蕩罷了。
連城璧執意站在江邊昔日拴船繩索的槐樹之下。他怔怔凝視江面,整個人都似呆怔。
一旁白馬公子正在柔聲安慰他,無非是“相信蕭兄是決不會有事”雲雲,無關痛癢地說着漂亮寒暄之話。
連城璧充耳不聞。
他似已經忘記去維持習以為常的溫柔笑容,整個人都是那麽冰冷,那麽漠然。
事實上像連城璧這樣的人,無論是否真正悲傷,都決不會将心情暴露在臉上。
但現在,他的臉上卻露出近乎空洞的無望神情。
杜吟看着連城璧,心中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從小天資并不十分出衆,直至後來因努力才而在年輕一代弟子中脫穎而出,得到掌門與師傅的重視。但掌門與師傅也并不是真正關系他們,而只是将他們看成振興門派的工具。又因受他們重視,曾經派中朋友也開始巴結他,抑或與他疏遠。
他記得很清楚,謝天石出事時,整個門派雖然亂了片刻,但很快又被得知再無複明希望的謝天石鎮壓下來。他冷靜從容宣布他師傅為下任門主,冷靜從容走出點蒼派大麽,冷靜從容背對一切門中熟悉之人的漠然淡然。
那一刻杜吟豁然明白,原來很多時候原來都沒有交付感情的必要。因為一旦動情,便必然會傷。
但如今他一眨不眨凝視連城璧,口中卻下意識輕喃道:“他一定很擔心那位蕭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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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英眨了眨眼,笑道:“他但不擔心那位蕭公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擔心你,一點也不。”
杜吟的臉又紅了。他很恨看了眼霍英,道:“你別亂說!”
霍英灑然一笑:“我就是亂說,你又能拿我怎樣?”
杜吟的臉居然更紅了。
他本就還是個容易臉紅的少年。
他還想去反駁什麽,卻見樹下那一襲青衣的男人緩緩站直了身子,淡道:“近日之事,諸多麻煩周兄。本少需回無垢山莊,待此事了結,定然登門拜謝。 ”
他說到最後四字,聲音已是越來越冷。他也不看周志剛忽然變色的臉,再不回頭轉身離去。
白馬山莊離無垢山莊并不遠,不過一日路程。是以連城璧留下了幾名護衛繼續尋找蕭十一郎,啓程歸去無垢山莊。
他坐在馬車中,手中端着一杯茶,并不飲。僅是一手摩挲杯壁,動作輕柔仿佛摩挲他的情人。
蕭十一郎失蹤已整整兩日又七個時辰。
他坐在當日坐着的位置,側頭時候,仿佛還可以瞧見蕭十一郎毫無形象坐在車上,潇灑喝酒的模樣。
但他也知道,眼前空無一人。蕭十一郎,已下落不明,死生未蔔。
連城璧咀嚼着這四個字,緩緩閉眼。
左胸鈍痛,仿佛被人生生挖出一塊。
連城璧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本就是冷靜至極的人,然此刻足足用了兩日又七個時辰,也冷靜不下來。
蕭十一郎決計沒有死!
——因為當時他被江水沖上岸邊,所在的位置卻并非隐秘。若有人想要殺他,也十分簡單。
但他卻安然無恙,只是丢了蕭十一郎!
是以那人目的并非是要他們死,卻是要帶走蕭十一郎之人。是以那人也必是要蕭十一郎做某些事,抑或換某些東西。
連城璧深吸一口氣。
——那麽,到底是誰?
那樣訓練有素的殺手,那樣周密的計劃。連城璧第一個想到的,是逍遙侯。
昔日他去西湖,行蹤十分隐秘。此次歸來亦然。然周志剛卻得知他的消息,更甚者邀請他入住白馬山莊。而後在夜裏,便發生此事。
但真是逍遙侯麽?
逍遙侯又為何不幹脆殺了他?帶走蕭十一郎又是為了什麽?
……若非逍遙侯,又會是誰呢?
馬車忽然停下,身體還因慣性前傾。連城璧手中茶杯微晃了晃,有水漬沾染指尖。明安飛快取出帕子為遞于連城璧,卻不想他根本不接,反而是瞧着手中水漬,微微眯了眼。
車門外有少年開朗的聲音:“在下霍英,其實在下與杜吟的此行目的,便是将镖送到姑蘇林家。清晨聞連公子要回無垢山莊,在下便厚着臉皮追了上來,望能與公子同行。”
連城璧恍若未聞。
他一指沾了茶水,緩緩在桌上寫下“十一”兩字,微頓了頓,又寫下一個“天”字。而後他用帕子拭去桌面“天”字,反而重寫了個“缺”。
連城璧死死盯着這幾個字,眸中晦暗莫測。
當夜聽聞一首曲子,已查明乃軒轅三缺所奏。是以帶走蕭十一郎的人,也必是軒轅三缺!
但軒轅三缺又是否是逍遙侯手下?
——他又想要什麽?
大抵是連城璧久不回答,車外霍英又道:“連公子可在裏頭?”
連城璧漫不經心道:“不在。”
霍英說不出話來了。
杜吟緊握了握拳頭。
明安瞧了瞧連城璧臉色,道了聲“走罷”,馬車便在兩人莫測視線裏,緩緩遠去。
連城璧回到山莊時,泰阿已知曉一切。他瞧着連城璧平靜到近乎麻木的面色,始終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連城璧正要去書房處理有人送來拜帖,求見。
連城璧揉了揉額角,道:“去客廳。”
他到客廳時,有個少年已等着他了。他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看起來也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人。
但他卻有雙明亮的眼睛。
他的眼睛比一般人都要黑,都要亮。可如果一對比蕭十一郎,也不過如此。
連城璧心中說不出失落:“請柬呢?”
少年凝視着他的眼,遞上一張請帖。
連城璧慢慢的接過,打開。突然之間,他那雙平靜到幾近麻木的眼嗎,驟然眯了起來!
請帖之上署名的第一個人,叫魚吃人。這樣奇怪的名字,除了“海上鯊王”,再無他人。
其後一排,也大多是熟人。
江南首富金菩薩。而後是軒轅三缺,軒轅三成。
更離譜的是,居然也還有花如玉的名字。
不過軒轅三缺與花如玉一同在列,一瞬之間也足夠連城璧明白前因後果。
而後他擡起眼睛,似是一眼便将少年全部看盡,才緩緩道:“是這些人,要請本少喝酒?”
少年雙眼眯了起來:“不錯。”
連城璧笑了起來,念着請柬上的字:“我聞連少最愛飲茶,想來自不知美酒何味。我等特備酒一百八十壇,盼君前來痛飲。”他冷笑一聲,接着又念下去:“美酒醉人,君來必醉,君若懼醉,不來也罷。”
泰阿聽完最後一個字,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這請柬上的言辭何其大膽!
少年一笑:“所以連少若是不想去,也無所謂。”
連城璧卻并不惱:“他這般篤定,我一定會去?”他這個字,指代未名。請柬之上,至少有五個他。
少年卻像是完全聽明白了,呵呵笑着攤手道:“世間哪來一定的事?不過軒轅三缺前輩也說過,連少很想他。”
連城璧眸色黯了黯,而後面上又恢複平素雲淡風輕的溫和笑意:“他們是要我一個人去?”
少年彎了唇角,似笑非笑道:“若連少害怕,也可多帶些人。”
連城璧道:“魚吃人的武功高麽?”
少年面上表情似嘲諷,又似崇敬:“當然!”
連城璧道:“比起軒轅三缺?”
少年笑了起來:“一百招內,軒轅三缺必敗于他手。”
連城璧彈了彈指尖:“是以若本少獨自前行,便定要帶上足夠鋒利的武器?”
少年眼中精光乍然,笑道:“對極了!”
一旁泰阿急道:“少主!”
連城璧揚了揚手,從容:“宴設于明日晚上?”
少年道:“不錯。”
連城璧道:“好。明日你備好馬車,來接我便是了。”
泰阿聞言大驚,他凝視連城璧,面色有些發白:“明知是鴻門宴,主子也非去不可?”
連城璧淡道:“不錯。”
泰阿急切道:“為什麽?”
連城璧勾了唇角,與昔日如出一轍的微笑,卻又截然不同:“因為我是你的主子,泰阿。”
因為是主子,是以他所做一切決定,除了服從,亦唯有服從。
泰阿呼吸已窒,面色已白。
少年笑眯眯聽着,一點都沒有因這對主仆之間的話而覺得尴尬抑或不适。
連城璧忽然道:“你是何人門下?”
少年似愣了愣,道:“家師魚吃人。”
連城璧道:“那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表情竟有些古怪。
連城璧又問:“你叫什麽?”
少年垂下了頭,仿佛他的名字比魚吃人還要古怪。但他遲疑半晌,終究是道:“蕭十二郎。”
連城璧頓了頓,忽然大笑起來。
笑聲似乎嘲諷,又似輕蔑。
——蕭十二郎?多可笑的名字!他如何不笑?
蕭十二郎忍不住握了握手,大聲道:“這個名字并不可笑。”
連城璧眉目之間笑意盡數斂下,他随意翻開請帖,淡道:“本少笑了麽?”
少年愣住了。
他這才瞧見連城璧雙眼,原先淡然溫和的雙眸陡然就生出不可直視的強大壓迫,恍若在他項頸之間垂了一把利刃,仿佛但凡他輕舉妄動,便要命喪黃泉。
少年忍不住退了一步。
這一步之退,原先分庭抗禮之勢亦蕩然無存。
少年略帶懊惱地抿了抿唇,又道:“據在下所知,當今江湖中,叫十二郎的人,至少已有四位。”
連城璧彎了彎唇角:“是麽。”
少年道:“不錯。”
連城璧挑了挑眉。
少年下意識皺了皺眉,又道:“十三郎也有兩位,一位叫無情十三郎,另一位叫多情十三郎。”
連城璧已坐在了客廳主位上。他微斂了眸,從蕭十二郎角度看便只見長而密的眼睫。他端着一杯茶,姿勢從容,便仿佛耐心十足的傾聽者。
“而除了十三郎外,江湖中還有蕭四郎,蕭七郎,蕭九郎,蕭十郎。”
連城璧品茶一嘆:“人一旦出名,就有諸多煩惱不請自來。他本只是孤兒,若知道多了這麽多兄弟,想來也會開心的。”
少年笑了笑:“成名雖然煩惱,但至少總比一輩子默默無聞的好。”
連城璧擡眼,像是第一次看見這個少年。他頓了許久,才道:“你便回去吧。明日來接我,亦是無妨。”
少年躬身一禮,轉身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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