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決戰之前(一)

連城璧是在一大早便坐上蕭十二郎的馬車離去的。

魚吃人請客,自然是在船上。但春江城的八仙船雖被稱為船,卻并不是一艘真正的船。

它是一間妓院。

連城璧到時,天已黑了。遠處街上元宵燈火通明,看起來溫暖而令人恍然。

桃花巷并不窄,牆卻很高,高牆後有管弦絲竹聲靡靡。

大門燈籠亮着,燈籠上六個大字也在發光:八仙船,胭脂海。

大廳裏燈火輝煌,桌子上擺滿了山珍海味,成壇的美酒。

座上每人都穿着鮮豔華麗的衣服,顯得很威風,很神氣。

連城璧從容走了進去。

他後腳才踏入,身後的門“吱呀”一聲就關了起來,就好像有只看不見的手。

如果是個膽小的人,說不定就吓出毛病來了。

魚吃人為首的五個人,此時正端端正正坐在各自位置上。見到連城璧來了,也起身相迎:“連少,你來了。”

連城璧颔首微笑。

他的微笑總是得體的,謙和又顯疏離。江湖人都習慣的事,眼前五人也沒有半點不習慣。

魚吃人道:“連少請上座。”

連城璧施施然坐上屬于他的位置,面前還放着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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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吃人舉起杯子,笑道:“為此後與連少合作愉快幹杯。”

既然是請人喝酒,又怎能不喝?

連城璧舉杯一飲而盡。

魚吃人給自己倒了杯,又道:“為接下來連少能完成心願幹杯。”

連城璧又喝下一杯。

魚吃人又道:“為接下來,我們能達到目的而幹杯。”

所以六人竟像是久違的朋友,一起喝了三杯酒。

但三杯之後,氣氛陡然一變!

魚吃人笑道:“看連少兩手空空,定是沒有将我們要的東西帶來,對麽?”

連城璧搖首:“本少卻并非空手。”

魚吃人嘿嘿一笑:“但你一定沒有帶割鹿刀,是麽。”

連城璧笑而不語。

魚吃人嘆了口氣:“連少,我們本來很有誠心。”

連城璧點頭:“本少到現在,也還十分有誠心。”

魚吃人再嘆口氣:“刀呢?”

連城璧亦嘆息道:“人呢?”

軒轅三成道:“人當然還沒死。”

還沒死,并不代表不會死。

連城璧亦是一嘆:“刀自然也在。”

刀在,卻不一定在這裏。

軒轅三成笑道:“在下還記得,昔日蕭十一郎拿割鹿刀換連少的解藥,如今連少拿割鹿刀換蕭十一郎的命,這豈非很公平?”

連城璧點頭:“确實公平。”

軒轅三成嘆了口氣:“可惜你卻将這場交易變得不公平。”

連城璧把玩酒杯。

魚吃人冷笑道:“既然連少沒有誠意,那我們也只好不客氣了。連少便——”

魚吃人只說了一半,面色就變得鐵青鐵青。他發現自己拿着酒杯的手竟無力垂下,任由那酒杯砸在桌上,碎片刺入手心,流出鮮紅的血。

但恐怖的是,他卻感受不到絲毫疼痛!

魚吃人眼睛瞪得很大,很大。眼中驕傲快意都失了,只剩極深深恐懼。

因為他已知曉,自己中了毒!

他對面的連城璧依然在對着他笑,笑容溫柔缱绻,就好像他的情人。但他眼中唯有冷意,冷的就好像陷入了深冬的冰窟窿。

連城璧笑着舉杯,一飲而盡。語氣竟是十分溫和:“你這樣看着我,是不是已經發現,自己渾身無力了。”

連城璧竟已知曉他們中了毒!

這毒豈非就是連城璧下的?!他又是如何下的毒?

魚吃人整個人都在顫抖。

但也許這僅是錯覺,因為他已完全動不了了。但他渾身的寒毛,确實都已豎起。

這種毒僅是一種小毒,只是讓他手腳麻痹一盞茶時間而已。若放在平時,他決不會在意這種古怪無用的毒。

但放在此刻,卻是致命之毒!

——因為他們對面是連城璧!

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因為他們都已動不了了。

這個時候,有人咬着嘴唇,罵了一句:“卑鄙!”

連城璧已抽出了他的劍。

他走到金菩薩面前,微微一笑:“方才那兩個字,可是你說的?”

金菩薩肥胖的臉上,已滲下了冷汗。但他實在是太胖了,臉上冷汗竟也是十分油膩的感覺。

連城璧皺了皺眉,一手握着軟劍,一劍便朝他的胸口刺了過去。

連城璧的劍法一向和他整個人一樣,如三月春風拂面溫柔,也很輕慢。但他這一劍,竟如閃電一樣刺痛了金菩薩的眼睛,甚至沒人能看出這一劍是什麽時候刺入他胸口!

他只渾身驟然溫暖,而後整個世界都只剩下安靜。

但世界并不安靜。至少其餘四人,僵着身子喘着粗氣盯着軒轅三成的屍體。

連城璧在軒轅三成面前停下了。他俯身對上軒轅三成驚慌的雙眼,溫和道:“現在,你告訴我,蕭十一郎在哪裏。”

軒轅三成整張臉都抽搐起來,他死死盯着連城璧的眼,冷笑一聲:“死了!”

他說完,雙眼陡然凸了出來,平凡無奇的那張臉忽然就變得猙獰至極。

——他的命已被閻王收走。

連城璧抽出滴血的長劍,走到軒轅三缺面前。這個獨眼老人此刻已閉上了那只完好眼,聽到連城璧站在他面前,他才緩緩睜開。

他說:“你不用問我蕭十一郎在哪裏,我并不知道。哪怕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連城璧笑了起來:“你其實還可以告訴我,他在逍遙侯手中。”

軒轅三缺也笑了起來:“那你相信麽?”

連城璧斂下笑容,軒轅三缺竟看到他眼中無盡的絕望與痛苦:“相信的,但又敢不相信。”

軒轅三缺已怔住了。

連城璧面上又恢複那般溫和從容,仿佛心中堅定到毫無顧忌:“如果他在逍遙侯手上,所以你先去下面等着他罷。”

軒轅三缺笑了三聲:“好。想不到,我就在下面等着他,我死而無憾。”他的笑聲,也竟如他所說的爽朗愉悅。

花如玉嘆了口氣:“人都是怕死的。死之前,很少有人能笑的這麽開心。但這樣笑着而死,豈非已是世上最滿足的死了?”

他的語氣竟也是十分佩服的!

魚吃人的臉綠了。

他明顯還不想死。

所以當連城璧提着劍走到魚吃人面前時,他對連城璧道:“你不應該先殺我。”

連城璧雖不說話,但停下了動作,淡看着他。

魚吃人道:“我是這次宴會主人,所以我一定要最後一個死。”

連城璧冷冷看着他,目光就好像在看一個死人。

魚吃人呼吸急促起來。

花如玉忽然笑了起來,他伸手給自己倒了杯:“魚吃人,你實在太不聰明了。”

——花如玉竟然能動?他怎麽可能能動?

——連城璧也一點沒有驚訝的意思,那他豈非已知曉他未中毒?

——難道他們……竟是一路的?

連城璧的劍已沒入,魚吃人胸腔誇張地收縮,口中甚至噴出了血沫:“下毒——毒之人……是——”

他還沒把話說完,卻已咽了氣。

花如玉微笑着回視連城璧:“雖然很抱歉,但真相确實是,我們都不知道他在哪裏。”

連城璧已坐回到位置上。

花如玉道:“準确來說,是兩日前,他還在我們手上。”他頓了頓,又感嘆道:“唉,想要抓住蕭十一郎,倒真的很難吶!”

連城璧冷冷看着他,一句話不說。

花如玉又笑道:“想來連少現在已經想到,昔日玩偶山莊裏,逍遙侯留下割鹿刀除了要讓天下人前來搶奪,更為了要你與蕭十一郎反目成仇。”

連城璧眯眼不語。

花如玉一手摩挲下颚,給自己倒了杯酒:“而像蕭十一郎這樣的刀客,割鹿刀豈非就是他最想要的東西?”

他将酒一飲而盡,又道:“是以蕭十一郎将割鹿刀取走,也是在他意料之中。他很想知道你會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連城璧斂眸不語。

花如玉又道:“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一年後蕭十一郎又出現了,他甚至還帶着一個美人——雖然他并不知曉,那美人竟是他以為死去的妹妹。”

“是以杭州賭場時,他通知所有與蕭十一郎有仇之人。與你一起聯手,導出一場好戲。不過你竟這麽簡單原諒蕭十一郎,卻是他始料未及。”

連城璧這才開了口:“他是認為,本少應該将十一抓起來,折磨的半死不活……而後從此斷情絕愛?”

花如玉颔首道:“不錯。”

連城璧哈哈大笑起來,笑容譏诮而嘲弄。

花如玉道:“所以他又下令于我,殺了蕭十一郎,帶回割鹿刀,以及他的屍體。”

連城璧面色陡然一變。

花如玉苦笑起來:“當時,他命軒轅三缺等人協助我。我既要按照他所說的事做下去,又不能讓蕭十一郎死,只有安排這麽一個刺殺。”

連城璧瞳仁縮緊,已無意識地捏碎了他的酒杯。

花如玉恍若未見,道:“之後我找到了蕭十一郎,他受傷極重,但并無生命危險。而後我命金菩薩看守他,果然被他逃了。”

連城璧松開手指,掌心瓷杯粉末簌簌落下。他緩緩閉了眼,面上說不出是輕松,抑或憂慮。

花如玉道:“所以,我們是真的不知道,他究竟在哪裏。”

連城璧靜默良久,才緩緩道:“我知道了。”

只是四個字,卻叫花如玉真正松了一口氣。

而後連城璧起身,作勢想要走。

花如玉最後道:“不過你最好小心些。天宗三十六香主相互之間并不相識,我之所以于他們一起也是因為逍遙侯下令。所以,很可能還有別的香主隐于暗中。”

連城璧微眯起了眼。

花如玉說完這句話,忽然擡手,手中十數枚暗器全部朝連城璧手臂飛去。

連城璧似閃躲不及,手上竟中三枚。而後他揚劍,軟劍沒入花如玉胸口。

寂靜,死一樣的寂靜。

唯有血滴在地上的聲音,在這間空曠繁華的屋子裏,“滴答”,“滴答”……

連城璧從袖中取出帕子,一點點擦淨軟劍。而後才将其插回了腰際。

他也不看周遭,那些坐着的人都依然坐着,仿佛與進門時絲毫無異。

誰都還沒有走,而且有些人永遠也不會走!

座位上每個人都穿着鮮豔華麗的衣服,與初進門全然無異。

——只可惜他們都已是死人。

連城璧轉身就走。

一個滿頭珠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正站在門口瑟瑟發抖。

她穿着拖地的長裙,哪怕是發抖,風姿也還是很美的。可一走得近了些,連城璧立刻就發現她已是個老太婆,臉上雖然抹着很厚的脂粉,卻還是掩不住滿臉的皺紋。

她便是張果老。

她雖然已老,但是這八仙船中最出名的妓女。

連城璧從她身邊走過,一眼也不看她,仿佛她已是一個死人。

——天亮之後,張果老這個名字,一定會是個死人。

連城璧已站到了門口。門在身後緩緩關上,背後夜色深邃得讓人恐懼。

作者有話要說:蕭十一郎到底在哪裏?

這個男人,怎麽老是失蹤再失蹤呢?

但若真想放下這個男人,又為何是這般艱難呢?

連城璧這般想着,整個人都覺得難以言說的很疲倦。他撫着額頭,隐約似聽見周圍有人在叫他,“連公子。”

連城璧回了神。他面前站着兩名少年,卻正是杜吟與霍英。

連城璧冷淡的目光掃過兩人:“你們來做什麽?”

杜吟又紅了臉,吱吱唔唔說不出話來。霍英卻笑道:“自然是與連少同樣的目的。”

八仙船是妓院。上妓院來,除了找女人,還有什麽別的目的麽?

連城璧淡道:“我是來殺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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