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決戰之前(二)

夜色凄迷。

寒風徹骨。

連城璧站在八仙船門口,吹着冷風,淡看眼前兩個年輕人。

八仙船是妓院。上妓院來,除了找女人,還有什麽別的目的麽?

連城璧淡道:“我是來殺人的。”

杜吟與霍英皆是一愣。

此刻八仙船門口的燈籠還亮着,只是燈線昏惑,看不大清楚。杜吟與霍英仔細一看,才發現連城璧外衣上竟是染着大片血跡!側耳傾聽之下,八仙船中也寂寂無聲,唯有連城璧指尖往下滴着血的聲音,竟清晰可聞。

杜吟面上閃過一絲緊張:“連公子可是受傷了?”

連城璧道:“嗯。”

杜吟飛快摸出一瓶金創藥,是點蒼派特制的金創藥。他上前一步,想扶住連城璧為他擦藥。

連城璧卻不着痕跡退後一步:“先找家客棧。本少要先沐浴。”

連城璧的潔癖,是江湖中人都知道的。一般人都無法忍受的血腥味,一個有潔癖的人又如何忍受?

是以霍英也不覺奇怪,他指着前方一家客棧道:“那裏就有一家客棧。”

連城璧點了點頭,不緊不慢走過兩人身旁。但似因受傷的緣故,杜吟只覺他精致的嘴唇都已慘白慘白。

但他依然是那般從容,靜雅。

杜吟的心跳的砰砰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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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璧,連城無瑕。

眼前之人,豈非已是世上獨一無二的連城璧?

大抵還是正月的緣故,客棧人來人往,只剩一間客房。霍英便要了一間,待連城璧沐浴時,與杜吟自發退到門口,替他守門。

許久之後,連城璧才沐完浴。

他緩緩自內間走出,随意披了件寬大的外袍。甚至此刻他發上還滴着水,沿着他削尖的下颚緩緩滴下,漠然寬袍領子裏,在他白中透着微紅的肌膚上,留下一道水痕。

杜吟的心有砰砰跳了起來。

連城璧緩緩坐到凳子上,低聲道:“藥呢?”

他似已十分疲累,精致俊美的臉上,也已染上了困頓與倦怠。

蕭十一郎的失蹤,幾日尋覓,甚至先前花如玉的暗器,綜合在一起,都已壓垮了他。

杜吟手忙腳亂自懷中摸出藥瓶,放到桌上。

霍英卻小心翼翼道:“要不……在下幫連少敷藥?”

他的聲音帶着試探與讨好,就好像這些年來絡繹不絕的那些欲巴結連城璧的人。

連城璧像累的連思考都忘記了,緩緩就伸出了手。

霍英拿起藥,小心卷起連城璧寬大的衣袖,拔開了瓶塞。他倒出些許在手上,他恭謙彎着腰,狀似要給他擦藥,但一雙手卻已閃電般點了他三處穴道。

他的出手快而準,就好像已做過無數次一樣。

連城璧陡然睜開雙眼。

霍英擡起來,刀鋒般的雙眼已無絲毫巴結抑或谄媚,只剩冷冷的嘲弄:“連城璧,你一定沒有想到。”

連城璧靜靜凝視着他,并不說話。

房門現在是關着的。

因為霍英既然已做周密計劃,那麽客棧裏必無其餘之人,哪怕門開着,隔壁也不會跑出一個人來救他。

霍英要殺人時,當然也沒有人來打擾。

想不到一個時辰前連城璧這樣不動聲色殺了魚吃人一行人,如今竟被霍英如法炮制。

連城璧簡直就要笑出來了,他也确實笑了出來。這等時候,除了笑以外,又他還應該做什麽呢?

霍英已自靴筒裏抽出柄短刀,刀身很狹,薄而鋒利。

這正是殺手刺客們殺人時,最喜歡用的刀。

連城璧不看他手中的刀,只是盯着他的眼淡道:“你們是天宗之人?”

他雖然被點了穴,但并未有絲毫驚慌、失措。反而坦然坐在位置裏,輕笑着凝視他們。

大難當前,他竟還是這麽從容。好像居高臨下俯瞰他們,一切掌握在他手中。

霍英忍不住皺了皺眉。

他從不做沒把握之事。但此刻他卻發現,哪怕連城璧已被他們制住,他心中竟也有些不詳的預感。

他的預感總是極準。所以他仍有些遲疑。

霍英心下謹慎,臉上卻仍然微笑:“不錯,我們正是天宗之人。”

連城璧道:“逍遙侯要你們殺我?”

霍英笑吟吟道:“是,也不是。”

連城璧道:“哦?”

霍英道:“事實上他需要自己出手殺你。但他相信他一定能殺了你,所以就随便我了。”

連城璧笑出了聲。

霍英道:“你笑什麽?”

連城璧溫和道:“你第一次,是想在白馬山莊動手?”

霍英道:“不錯。但那時候,我并沒有十層的把握。”

連城璧又道:“所以後來我離開,你們也要跟上?”

霍英颔首道:“不錯。”

連城璧嘆了口氣:“所以你們現在,也不是去逛妓院,而是為了找個時機,來殺我?”

霍英眼中寒芒熠熠:“對極了!”

連城璧道:“那你現在,可有十成把握了?”

霍英竟有那麽一瞬間的遲疑。然後他才斬釘截鐵道:“不錯。”

沐浴完,本已是人最倦怠、最放松的時刻。這種時候,豈非正是殺人的完美時機?

杜吟一直在旁邊發怔,忽然道:“我還沒有殺過人。所以這次,你讓給我殺好不好?”

霍英看了他一眼:“你能行麽?”

杜吟咬着牙點頭,也從靴筒裏抽出了同樣的一柄短刀。

連城璧眯着眼看他,目光是一如初見的溫文淡雅。

杜吟連看都不敢看他。

霍英道:“你這樣不對。殺人時,你一定要看着你要殺的人,你出手才能準确,有些人你一定要一刀就殺死他,否則你很可能就會死在他手裏。”

想不到這個年輕有些血性沖動的少年,竟是個極其高明的刺客。

霍英道:“你要看準他左面第五根肋骨間刺下去。那裏是一刀致命的要害,他死的也不會有絲毫痛苦。”

杜吟咬了咬牙:“我知道了。”

他說吧,握着刀緩緩走了過去。他到底是沒有殺過人,握刀的手甚至爆滿青筋,也有些顫抖。

霍英袖手,饒有興致看着杜吟,仿佛殺人是件極有意思的事情。

殺人本就是極有趣的事情。

杜吟咬了咬牙,突然一刀刺出。

昏惑燈線裏,這一刀竟也有日光一樣的光華,逼得連城璧不可自控地眯起了眼睛!

但這一刀決不是杜吟揮出的!

因為連城璧明明白白地看見,眼前杜吟與霍英,瞪着眼睛,眼中布滿驚恐,轟然倒了下去。

現在站在連城璧面前的人,披散着漆黑的頭發,他身上被着件寬大的、猩紅色的長袍,當胸繡着條栩栩如生的墨龍。昏暗燈火裏,這條龍仿佛要抓破這個夜空,淩天飛舞。

他兩頰已十分消瘦,臉上也已長了一些胡子。甚至更叫連城璧心驚的是,他一貫明亮的眼眸,竟也已是說不出的黯淡!

——連城璧幾乎連呼吸都屏住了。

眼前之人,竟是蕭十一郎!

此刻殺了兩人,救了他的人,竟是蕭十一郎!

這個人消失了四日,竟就這般出乎意料地出現在他眼前!

連城璧那顆死灰一般的心,忽然也砰砰地劇烈跳動起來。

他只能一瞬不瞬凝視蕭十一郎,貪婪凝視蕭十一郎。仿佛他一閉上眼睛,眼前之人就要飛走,再也不見。

他苦澀的心裏,也在默念着他的名字。

蕭十一郎,蕭十一郎。

——你可知……

蕭十一郎一手提着刀,另一手中拿着一小壇酒,施施然走到連城璧一手距離。

他搖搖晃晃站在他面前,搖搖晃晃搖着手中酒壇。他似已喝醉了酒,連臉色都有些紅了。但他渾身又并非酒氣,而是濃烈甚至沖鼻的胭脂味。

連城璧已眯起了眼:“你身上是什麽味道?”

蕭十一郎搖晃着身子,吃吃笑道:“當然是——呃……女人,女人的……”

連城璧渾身血液凝固了,他的聲音也瞬間冷了下來:“女人?”

蕭十一郎連眼睛都有些惺忪了。他打了個酒嗝,施施然道:“嘿……沒錯——是八仙船的女人……”

八仙船,豈非就是魚吃人宴請連城璧的那一個妓院?

蕭十一郎上妓院,難道也是去找女人?

連城璧面上笑容俱已斂下,面色也已是極冷。

蕭十一郎眯眼凝視他良久,而後似恍然大悟,喃喃道:“……額,呵呵。你一定、一定不會喜歡……我這樣。我先去,先去,沐浴……”他說着,緩緩轉過身,舉步朝門口走去。

連城璧道:“等一下。”

便是與此同時,蕭十一郎腳下一個踉跄,幸好扶住了桌角,才沒有摔倒。

他似已喝的很醉了,醉到連路都快不能走。

但他終究還是撐起身子,眯着眼辨認方向,然後跌跌撞撞往門口走。

連城璧道:“你站住。”

蕭十一郎卻像是什麽都沒有說,只是踉踉跄跄往外走。

連城璧豁然站起身。

他方才已被霍英制住,但此時竟像是什麽事都沒有,輕輕松松就站了起來。

是了,連城璧的才智,又豈會沒能發現這兩人的野心陰謀?

他一把将蕭十一郎拉住。

——他這才發現蕭十一郎不但臉色蒼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滿了痛苦之色,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着。

蕭十一郎本不是個會将痛苦輕易流露出來的人。但他如此表情,顯然已是忍受不住那極大的痛苦。

連城璧心中陡然一痛,豁然撕開他的衣襟。

然後,他差點就跌回座位裏。

因為蕭十一郎的胸膛,幾乎完全潰爛了!幾條猙獰的傷痕橫跨至腹部,傷口四周的肉,已爛成了死黑色,還散發着一陣陣惡臭,令人作嘔!

所以他要穿黑而厚的長袍,所以他身上也塗的噴香噴香!

更甚至,他竟還能做出喝醉的樣子,還想要騙他!

連城璧心中說不出是害怕還是憤怒。

蕭十一郎的聲音已經很低:“……老飛……在外面……等我……”

他自己受的傷,他自然知道。他也知道,他如今情況十分不好,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受傷都要嚴重,都要致命。

但飛大夫又怎麽會在外面?

事到如今,他竟還想騙連城璧!

——因為他覺得自己像是活不了了。

一個人如果覺得自己活不下去,定也希望自己最在乎的人以為他還活着,然後充滿希望的活下去。

蕭十一郎豈非就是這樣的人?

連城璧厲聲喝道:“閉嘴!”

蕭十一郎像是被驚到了,乖乖閉了嘴。他睜着眼定定看連城璧,眼中光芒卻是愈發黯淡。

好像下一刻,光就要熄滅。

連城璧心中忽然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他只能顫抖着将人抱起,用最快的速度,沖出客棧,去找大夫。

他已經忘記,先前為以防萬一,命影三帶了大夫跟來。

夜色凄迷。

寒風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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