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決戰之前(三
年過立春,江南草長,雜樹生花,群莺亂飛。
白居易在詩裏說,“聞聽江南是酒鄉,路上行人欲斷腸。誰知江南無醉意,笑看春風十裏香。”
“十裏香”正是江南一家極有名的酒樓。說起十裏香,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都會是流口水,而後才腆腆地摸摸自己的腰包。
因為它雖是家酒樓,卻也賣珍馐。尤其是它的招牌名菜“十裏飄香”,是以江南春日十種鮮花為菜引,任何人只要吃過一次,都會把舌頭都吞進肚子裏,然後永生難忘。
所以十裏香很貴,非富即貴的貴。
但哪怕一桌酒席要花一千兩,來往的大亨們依然絡繹不絕。
【男人們都是滿面紅光,都是穿着鮮衣,乘着駿馬來的。有的佩劍,有的搖着折扇,劍上都鑲着寶石明珠,扇面上都是名家的書畫。女人們當然更都打扮得千嬌百媚,好像到這裏并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炫耀自己的珠寶。
卻不知道她們本身也正是被男人們帶到這裏來炫耀的。
一個男人身旁,若是有個滿身珠光寶氣的美女,豈非也正是種最好的裝飾?】【原著】而來到這裏,男人女人們除了炫耀之外,男人更想釣更漂亮的女人,而女人也更想釣更有錢的大魚。
所以窗邊那一桌的女人,吸引了所有男人的目光。
能吸引男人目光的,通常是年輕漂亮的女人。
女人看起來并不大年輕,但也決不是老,而是種不可名狀的成熟、妩媚的感覺。她雖美,但也許不是他們見過最美的。但她既懂風情,又俏皮可愛,定是最得男人心的。
但她之所以吸引別人的目光,不只是為此。
而是因為,這個女人身邊也坐着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非但不英俊,更只是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長袍,看起來很像是個仆人。
所以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一邊欣賞她的美,一邊猜測他們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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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女人的表情很是愉悅,顯然高興自己能吸引別人目光。
但她身旁坐着的男人卻并不高興。他甚至板着那張四四方方的臉孔,看起來愈發像是出爐的面餅,又冷又硬。
周圍所有看這個女人的男人,幾乎都被他瞪了回去。
但當他的目光一轉到女人身上,他的臉上又堆滿了傻笑。就好像一個患了老年癡呆症的傻子,無論眼前這個女人說什麽,他都唯唯諾諾得應着,十分沒骨氣。
男人們盯着這個女人,心中已蠢蠢欲動。因為他們的目光游移間總能讓身旁女人為此吃醋,這也是財富帶來的一種愉悅。
已經有男人站起了身,施施然走到那個女人面前。
他的眼睛很小,氣派卻很大。穿着長袍,搖着折扇,看來就像是個書生。
他的外號的确叫書生。
——要命書生。
江湖中能用折扇做武器的人本不多,這“要命書生”史秋山卻是其中最要命的一個。
他凝視着女人,笑嘻嘻道:“一別多年,想不到四娘你竟還在杭州。”
這個喜歡被別人欣賞的女人,又豈非就是風四娘?
江湖人稱的女妖怪,風四娘?
周圍看着她的男人們都已啞口無言。
風四娘仰頭飲下一杯酒。她的頸子纖細修長,十分漂亮:“一別五年,想不到你個要命書生竟還沒被別人要走命。”
風四娘與史秋山本已是朋友。但好端端的一句話,風四娘一定要說的像是嘲諷。
她身旁的楊開泰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袖子,像是覺得風四娘說話太過傷人,風四娘回以一個白眼。
史秋山自然了解風四娘這種性格,所以他也不介意,只是多看了眼楊開泰,道:“你這樣不行的。風四娘這樣的女人,不是你丢了尊嚴就能讨好的。”
楊開泰羞紅了臉,垂下頭。
風四娘又白了他一眼,史秋山搖着扇子,施施然道:“說實話,我并沒想到你竟然還有心情在這裏喝酒。”
風四娘好笑道:“我為什麽會沒有心情?”
史秋山搖了搖扇子,慢悠悠道:“你知道不知道蕭十一郎現在在哪裏?”
風四娘心中一跳。但她面不改色,甚至俏皮地眨了眨眼,複而又皺起了眉:“我又不是他的娘,我怎麽知道他在哪裏?”
大約是方才史秋山的告誡,楊開泰竟忽然張開嘴巴:“我知道,他和……”
他話還沒說完,卻被風四娘喝道:“閉嘴!”
然後他果然如風四娘所說那樣,乖乖垂頭閉了嘴。
史秋山搖着頭笑出了聲音。他的眼中帶着揶揄,笑聲中也帶着揶揄:“看來你确實不知道。否則你就不會安然坐在這裏喝酒了。”
風四娘瞥了瞥嘴,吃下一筷子的菜:“我說了,他又不是我兒子。我管他這麽多做什麽?”
史秋山還是笑:“你真的不想知道?”
風四娘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快點說完,老娘還要吃飯。”
史秋山道:“你若是知道他如何,你一定吃不下飯了。”
風四娘說:“哦?”
史秋山淡道:“因為他死了。”
風四娘手中的筷子跌在桌上,她愣了會,忽然捶桌哈哈大笑起來。
史秋山的眼中似有憐憫,又似感嘆:“你一定不相信,但他确實是死了。你可以随便找個江湖人問問,誰都知道——蕭十一郎死了。”
風四娘的笑漸漸止住了。
她看着史秋山,冷靜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史秋山眼中忽然綻放出極強烈的冷意。他冷笑道:“我當然知道他死了!我還知道,他死在了軒轅三缺手裏!”
風四娘全然愣住了。
因為她聽過軒轅三缺的名字,也知道傳聞裏他十分厲害。
史秋山繼續說着:“你知道天公子麽?這個消息就是天公子傳出來的。月圓之夜,他在水月樓擺下宴席,廣宴天下豪客,”他頓了頓,又繼續道,“順便……将蕭十一郎屍體,送個最恨他的那個人!”
蕭十一郎醒過來了。
他趴在連城璧胸口,整個人都纏滿了紗布,好像殘廢一樣,渾身一點感覺都沒有。
連城璧一手環着他的肩膀,輕撫着他的肩胛。另一手握着一張厚紙,無意識摩挲。
蕭十一郎閉了閉睡的有些酸澀的眼,下意識吸了口氣。他的嘴巴并不太幹,喉嚨也不太難受,可見連城璧一定時常給他喂水喝。
蕭十一郎整顆心都覺得很溫暖,很溫馨。
在連城璧身邊,他總能感受到這樣無微不至的關懷。
然後蕭十一郎才看到連城璧手中的那一張紅紙。
——是一張請帖。
他似已被請帖上的字吸引了,甚至陷入了沉思,連蕭十一郎醒過來都沒有發現。
能叫連城璧都失神的請帖,必不會是一般的東西。
于是蕭十一郎凝神看過去,但他只瞧見“……月圓之夜,水月樓廣宴天下豪客……”幾個字,連城璧便合上了請柬,放到一邊。
連城璧攬着他的腰,将他微微抱起一些,額頭抵着他的額頭,低聲道:“感覺如何?”
他的聲音說不出的輕柔,像是害怕稍微響一些,就要驚吓到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擡眸看進他的眼睛裏。
平素溫和實則冷漠的眸子,此刻卻盈滿了柔情與感激,甚至還有一丁點的懼怕。
——能讓連城璧這樣的人擔憂至此,豈非只有他蕭十一郎一人?
蕭十一郎心下動容,便輕聲道:“……渾身沒了力氣。”
連城璧柔聲道:“你身上塗滿了藥膏,且昏迷已有兩日,沒有力氣也是自然。現在,你先喝一點粥,等會再喝藥。”
蕭十一郎點了點頭。
連城璧喚了聲“明安”,明安很快便端着碗熱騰騰的粥進來。連城璧取過,喂蕭十一郎吃下。
喝完粥,蕭十一郎覺得渾身似乎有了些許力氣。
連城璧攬着他的腰,再将他抱起一些,忽然垂頭吻住了他的唇。
他吻得極深,眸色也變得極黯。但唇舌交融之際,他又極力克制住了焦躁不安,乃至于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蕭十一郎已閉起了眼,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喟嘆。
一吻已近,傾盡纏綿。
連城璧抵着他的額頭,一手撫着他的臉頰。他待蕭十一郎呼吸平穩下來,才道:“你這幾天,究竟遇到了什麽?”
蕭十一郎呼吸頓了頓。
他的表情變得十分鎮定:“那天我醒來,被關在一個黑房子裏。然後我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他說要利用我來對付你,拿割鹿刀。”
連城璧連呼吸都放的極輕,似乎怕打擾到他的回憶。
蕭十一郎垂着眼睛,繼續道:“那是花如玉的聲音。然後我聽到了魚吃人與金菩薩同意了。”
——昔日割鹿刀雖被人上人奪走,但若連城璧有心,又豈會取不回割鹿刀?
“然後花如玉命金菩薩看守我。”
“我知道花如玉是你的人,也知道他是天宗三十六香主之一,所以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背叛你。”
“而金菩薩本已是武功最低的人。我就尋了個機會逃了。”
“然後我就偷偷躲在八仙船裏,等着他們來。”
“……那一天,你果然來了。”
他看見連城璧與花如玉裏應外合,殺了所有人。他心下放松,卻又在杜吟與霍英出現時候,提了起來。
所以他才能出現在杜吟提刀時,出現在他面前。
他想到這裏,又苦笑起來。
他忽然發現,在連城璧與逍遙侯這一局裏,任何人都只可能是一枚棋子。
他們比的也許不是誰的棋子多,而是誰最先将對方圍死、吃光。
任何人的自作聰明,豈非就在他們算計之中?
連城璧也不再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麽。
蕭十一郎頓了頓,才道:“方才你看的東西……似乎是張請帖?”
連城璧回神一笑:“嗯。”
蕭十一郎道:“是……誰的?”
“逍遙侯。”
蕭十一郎呼吸陡然一窒。
——逍遙侯為何要宴請他?他又有何陰謀?!
蕭十一郎覺得自己的聲音都變得喑啞,艱澀:“……何時?”
連城璧道:“月圓之夜。”
月圓之夜,豈非就是正月十五?
蕭十一郎道:“今日初幾?”
連城璧道:“十二。”
蕭十一郎閉了閉眼睛:“……他為何要宴請天下豪傑?”
連城璧思索片刻,緩緩道:“事實上,他以為你死了。所以他以将你屍體交由你的仇人為名,引我前去。”
蕭十一郎緊了緊拳頭:“你一定要去?”
連城璧斂眸不語。
蕭十一郎輕輕握住他的手:“我沒事……所以,你不要去。”
連城璧凝視着交握的手,緩緩露出一個笑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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