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水月之宴(二)

蕭十一郎躺在床裏,眸色已如死灰。

他的眼神如此可怕,甚至比臉色更可怕。

風四娘僵住了。

她并不知道所有一切,但一路道聽途說,逍遙侯之所以廣宴天下,便是為在衆目睽睽下,割下蕭十一郎腦袋。

然而蕭十一郎并沒有死!

是以他這般作為,究竟為引蕭十一郎前去,抑或他真以為蕭十一郎死了?

既然蕭十一郎沒有死,連城璧又為何要去?

她雖厭惡連城璧這個人,但為了蕭十一郎,她也打聽了無數有關連城璧的事。

傳聞中說,逍遙侯贈與他割鹿刀,而後為蕭十一郎所盜。她本來不相信,可是後來賭場那一次,難道不是證明了傳言的真實?

逍遙侯為何将割鹿刀送給連城璧?難道他要連城璧與蕭十一郎反目成仇?

難道連城璧也在利用蕭十一郎,目的就是今日與逍遙侯一決勝負?

難道逍遙侯之所以要這般大費周章,也僅是為了連城璧?

一連想到這四個難道,風四娘的臉色已變得很難看了。

——逍遙侯成名三十載歲月,武功乃至幕後勢力,早已是深不可測。連城璧又何德何能,欲與逍遙侯對抗?

——豈非正是送死?!

蕭十一郎的眼睛已是空洞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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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開泰忽然插嘴道:“逍遙侯設宴于杭州水月樓。從姑蘇前去,即便是汗血寶馬馬不停蹄,也至少要走十個時辰。連城璧即便到了,也決不可能趕上月圓之宴。”

他說到這裏,看風四娘臉色又是一變。然後他清楚見得,蕭十一郎額上已滲出冷汗。

只有在心中極端恐懼時,才會流下的冷汗。

——請柬上說的不過是月圓之宴,很多時候十六之月遠比十五更圓,逍遙侯宴請天下的真正時刻,難道是十六?

沉默。

房中死一樣的沉默。

風四娘忽然跳了起來:“開泰說的不錯,他一定還沒到水月樓,我這就去把他追回來!”

然後她看到蕭十一郎的眼睛裏又有了亮光。

但亮光一閃即逝,她見得蕭十一郎搖了搖頭:“你不能去。”

風四娘心中說不出的難過,心也已如針紮一樣難受。

而後她笑道:“這件事我管定了!我同你二十多年過命交情,又豈會袖手旁觀?”

二十餘年愛戀,二十餘年無奈。豈會因蕭十一郎不愛她,就此煙消雲散?

蕭十一郎說不出話了。

因為他已知道,無論他說什麽,都無法改變風四娘決心。

他心底既是感動,又是心酸。

——人這一輩子,有一個不離不棄的愛人,再有一個什麽都為他着想的紅顏知己,豈非已是最完滿無求的事情?

——然而他這一輩子欠風四娘的情,又如何再能還得清?

蕭十一郎沉默半晌,才擡眸去看楊開泰。但他尚未開口,又聽得楊開泰斷然道:“我會陪她一起去的。”

風四娘心下煩躁,但是一瞧見楊開泰那張面餅一樣堅硬的臉,又想到這個人無論屈辱還是平淡,皆是無怨無悔跟着自己。

然後她凝視楊開泰,嫣然笑道:“好,我們一起去。”

蕭十一郎卻緩緩道:“你若是追不上他,千萬不要去水月樓。”

風四娘揚眉:“怎麽,不相信姐姐能把他捆回來?”

蕭十一郎道:“我豈會不相信你。只是逍遙侯此人無論心計還是武功,都非同一般。”

風四娘嫣然道:“我和他還是朋友。”她頓了頓,又笑起來,“也許他想殺連城璧,但他一定不會殺我。”

像風四娘這樣最喜歡刺激的女人,若非沒有在男人手中保命的手段,恐怕早已屍骨無存了。

蕭十一郎勉強笑了出聲。

風四娘狐疑看着他:“倒是你,別因為擔心連瘋子,就亂跑出門。”

蕭十一郎愣了一愣,苦笑出聲:“我現在這個樣子,連動都動不了……怎麽還能去?”

風四娘遲疑地看着他。

蕭十一郎苦笑愈甚。

風四娘咬牙道:“好,我和開泰一起去。你……安心等我們把他捆回來就是了。”

夕陽已西下,整個天幕豁然黑了起來。

白晝無論多長,天終究是要暗的。

杭州已近在風四娘與楊開泰眼前了。

但水月樓又在哪裏?風四娘問了三個路人,都不約而同答,西湖上。

而後風四娘便拉着楊開泰,飛快來到了西湖邊。

西湖邊搖船的人已少了。風四娘随便登上一艘,急切道:“我們要去水月樓,快點。”

小船緩緩朝着湖心駛去。

天色已晚,一輪圓月靜靜懸在半空,照亮了滿湖秋水。

月下西湖,更美得令人心碎。

滿湖春水映着清冷月光,襯着遠處畫舫樓船愈發的燈火通明,耳畔也隐約傳來妙齡姑娘情切的曼聲清歌。“看畫舫盡人西泠,聞卻半湖春色。”

此情此景縱是無酒,人已醉了。

船已停了。船姑靜靜站在船尾看這艘畫舫,眼中充滿了羨慕、癡迷。

風四娘忍不住道:“水月樓在哪裏?”

船姑擡手,粗糙的手指指着前方,她好像看見自己看在那豪華富貴的船上,穿着極美的衣服,男人們圍着她獻媚,便連聲音都有了一絲夢幻:“就在那兒。”

她指着的地方,正是湖心深處,月光靜美,畫舫深歌。

風四娘道:“水月樓是條畫舫?”

船姑道:“湖上最大的三條畫舫,一條叫不系園,一條叫書畫舫,還有一條就是水月樓。”

這是一條十分大的畫舫,兩層之高,每層也至少能擺三四桌宴席。有資格進入其中的人,大多都是江湖上排得上名的人。

事實上楊開泰也收到了請帖。只是他近幾日都陪着風四娘,便沒有理會這些瑣事。

而後風四娘與楊開泰上了船,卻并不進入,反而是找了個隐蔽的地方,圍看一二。

他們一眼就看見了連城璧。

——因為酒席之中,竟沒有一個能壓過他清華之氣的人!

無論他們打扮的多麽講究高貴,舉止多麽溫文爾雅,一站在連城璧身邊,哪怕是給他提鞋也都根本及不上!

連城璧這樣的人,本已少見。這樣的江湖中人,更是聞所未聞。

然後他們又看見了許多熟人。

白馬公子周志剛、要命書生史秋山、趙無極師弟霍無病、南派形意門的掌門人侯一元……

最後他們才看見主位上的人。

風四娘注意到他頭頂有細密的簾子垂下,但已被人切碎了,細碎的珠子散落在主位臺階前,衆人桌下,散了滿地。

風四娘想到每次見逍遙侯,總有簾子擋着。有一次她用盡全部速度飛進去,終究也沒有看到逍遙侯。

那麽,簾子後面的人,也必是逍遙侯了。

那是個很俊美的白衣公子,他膚色如玉,容貌也是不能否認的極佳。更何況他一雙手纖纖,甚至比女子還要修長漂亮。

接着風四娘又注意到了他身邊的女人呢。

天公子這樣的男人身邊坐了一個女人,這并不稀奇。那女人美的連天仙都比不上,也不稀奇。但那個女人的身份,卻足叫天下之人稀奇!

她竟是連城璧前妻,沈璧君!

她端坐着,冷着一張美若天仙的臉龐,靜靜平視前方。她眼中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沒有連城璧,更沒有逍遙侯,仿佛只有門外的那一輪圓月。

月光寧靜,她的目光也很寧靜。

死一樣的寧靜。

一年之前,風四娘還見過沈璧君。那樣溫柔美麗的一個仙子,時至今日為何竟成了這等冷漠的女子?

大抵還是情之一字。

風四娘凝視她的面容,想到了連城璧,然後想到了蕭十一郎,最後又想到了她自己。

——情之一字,豈非造化弄人?

酒宴已過半了。

理論上來說,此時應是酒滿興高之時。但此刻廳中所有人面色皆是詭異,不可名狀的詭異。

除了連城璧。

他依舊是悠悠然然,優雅飲着酒。他一指輕敲桌面,仿佛他身在船頭,正在迎風賞月。

他還是笑的。

這樣溫潤而輕慢的笑容,襯着周遭之人萬分古怪的神色,看起來愈發詭谲。

忽然有個大漢拍桌長身而起,冷聲道:“連少又怎知他不是逍遙侯?”

連城璧既不看他,也不回答。他只是溫和凝視上座之人,溫和一笑:“本少留在你胸口的傷,好了麽?”

上座之人卻并非逍遙侯,只是花如玉。

昔日八仙船中所有人都死了,花如玉若非命懸一線,逍遙侯決計是要懷疑他的。而彼時連城璧尤有心力交瘁嫌疑,竟連這點都差些想不到了。

花如玉面色還有些白,聞言也輕柔一笑:“勞連少關心了。”

他這句話出口,衆人面色也變了。

逍遙侯決不會這樣說話,此人也決不會是逍遙侯。

而他們,竟就這般像猴子一般,被耍了這麽久!

連城璧斂眸:“他呢?”

花如玉道:“我家主子說,連少若連主子都認不出來,主子亦無必要露面。”

而後花如玉長身而起,走到主位臺階之下,彎腰跪了下去。大抵是扯到了傷口,他面色更白了一分:“恭迎主上。”

衆人目光皆随之轉移。

眼眶之中陡然劃過一道白芒,就如雷電一般迅疾,而其一往無前之氣勢,竟逼得衆人生生退了一步!

衆人驚惶不定得下意識轉頭去看上座,便見空着的位置竟已經坐了一個白衣人!

這人面貌極俊美,衣着極華麗,戴着形狀古怪的高冠,莊嚴而高貴;膚色如玉,白的仿佛是透明的。他的神色亦是十分溫和,但他的溫和卻是高高在上,睥睨天下。

風四娘瞧了許久,豁然發現他的手腳竟是出奇的短,出其的矮!

風四娘的面色忍不住變了。

他才是逍遙侯麽?

——聞名天下的逍遙侯,竟是個侏儒?

何其諷刺呢!

風四娘已經呆了。

在場衆人亦已呆了。

酒盞砰砰摔倒在地上,酒水四濺,狼狽不堪。

唯有方才那個額大漢王猛冷笑一聲,指着逍遙侯大笑道:“難怪畏畏縮縮,藏頭藏尾!”

他話語未落,視野中的逍遙侯整個人竟如同紙張一般飛起,軟綿綿飄向他。但看似羽毛飄落一般的速度,确在他吐出下一個字時便瞬間已至他面前。而後逍遙侯的手扭曲出一個詭異弧度,整個人又像是輕飄飄沒有重量一樣的回到了座位上。

王猛說完最後一個字,渾身忽然劇烈抽搐起來。

然後他低頭,忽然厲聲尖叫起來,

衆人臉色已蒼白、鐵青。甚至有人忍不住吐了出來。

因為他的胸口忽然出現了一個洞。一個少年拳頭大小的洞,還有鮮血不斷冒出,流下。

——但更令人恐懼的是,他的心已被挖走!

他轟然倒地,便連着身旁幾人,都惶恐的退開幾步。

衆人也能清晰見得他臉上還挂着嘲諷。也不知是在嘲笑逍遙侯,抑或他自己。

此時沈璧君已為他斟了一杯酒。逍遙侯脫去帶着的銀絲手套,露出纖塵不染的完美玉手,朝衆人舉杯,笑道:“酒尚溫,請。”

死寂。

如死般寂靜。

衆人看向逍遙侯的眼神,仿佛再看閻羅王。

爾虞我詐,弱肉強食。江湖從來只是如此。

——侏儒與否,又有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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