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水月之宴(三)
逍遙侯廣宴天下時候說,來之人必須是江湖中有名之人。是以如今在船上的,個個都十分有來頭。死掉的那個大漢也許很多人都不認得,但要命書生史秋山卻認得的狠。
之所以大多人沒有聽過他的名字,只因為他原本是個和尚。
十多年前少林寺有個幾乎把羅漢堂拆了的莽和尚,然後被寺中人打了一百八十棍,卻依然沒有被打死的鐵和尚。
便正是王猛。
無論誰打在他身上,哪怕那個人拳頭再硬再鐵,也都疼上半天。然而就在一瞬之前,這個一身橫練,連少林家法都沒有打斷他半根骨頭的鐵和尚,竟被人徒手撕裂了胸膛,生生挖出了心髒!
此人何等強悍?
所有人的臉都綠了。
王猛已倒下。他臉上表情無限驚恐扭曲,整雙眼瞪得連眼眶都撕裂了!鮮血從他眼眶、胸口的洞裏溢出來,沾滿他身下的潔白毛毯,紅的甚至連門口的燈籠都已比不上。
——方才逍遙侯的出手又是何等詭異?
他不過只是一個侏儒,竟也能這麽強?
史秋山用盡全力才将目光集中到王猛屍體上,整個人都已如篩糠一樣顫抖起來。此刻船中樂聲稍歇,萬籁俱寂,清晰可聞的只有衆人粗重的呼吸聲。
已無人說話,抑或無人敢說話!
所有人都在心中想着,“天公子練的,是不是那傳說中的九轉還童?”
傳說天下有種無相神功,名為九轉還童。若是練到爐火純青時,身子就會縮小如童子,脫胎換骨,無人可敵。
逍遙侯微笑如初。
無論舉止、氣派,他都很像一個大家公子。若非親眼所見,豈會相信方才不過一言之間,便毫不費勁地将一人擊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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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如玉已退開了。
此刻再無人敢計較為何方才簾幕之後的人不是逍遙侯,而是他。
三名婢女們悄無聲息地進來,一個收拾他用過的案幾、毛毯,兩個拖着他的屍體緩緩走出。然後,他們又聽到一聲重物落水的“嘩啦”聲。
誰又能相信,西湖這樣漂亮的地方,竟也是毀屍滅跡的最佳之地?
所有人的臉綠了又青,青了又白。
時間仿佛過去萬年,他們才聽到一個極其優雅、溫柔的聲音說:“是本公子準備的酒水太差了麽,諸位為何竟再不喝酒?”
所有人猛然驚醒,慌忙去拿面前的酒杯。皆是慌慌張張,抖得連杯中酒水都濺出些許,更甚至有人全部濺出,一滴也沒有喝進。
——他們實在是太怕了!
雖然在場所有人都背着許多條命,但自古以來,又有哪個人能不怕死?
他們實在是太怕死了!
然後他們的動作又頓住了。
因為他們竟然看見,方才王猛被挖下的心髒,此時正安安穩穩方才案幾上的菜碟之中。那原先是盛肉片的,此刻碧綠的菜葉之上盛着這顆仿佛泣血的心,更是說不出的詭異、惡心。
一衆人凝視着,忽然一陣反胃。只覺方才喝下去的酒,吃下去的菜都快要吐出來了!
唯有上座逍遙侯泰然自若飲下一杯酒,彎唇一笑:“如果你們喜歡,盡可以拿去下酒。”
逍遙侯又是何等霸道?
無人應和,亦無人敢反對。
所有人只能戰戰兢兢凝視自己眼前的酒杯,一杯又一杯喝酒,好像自己永遠不會醉。
連城璧眯眼把玩酒杯,靜看眼前這些人的表情。
前世他習以為常的東西,這一世依然不陌生。
大抵人都在,權勢也都在。
逍遙侯已将目光轉到他身上,柔柔微笑道:“一別十數月,連少可好?”
連城璧斂眸一笑:“倒是比不上天公子。”
逍遙侯道:“連少并不喝酒,可是覺得這酒不好?”
所有人豁然擡眸凝視連城璧。
連城璧道:“很好。”
逍遙侯沉吟片刻,忽然環顧周遭:“那是人不夠好?”
所有人都不自主捏緊了杯子。
連城璧失笑道:“對。”
逍遙侯語氣之中有了驚訝:“哦?”
連城璧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而後他嘆了口氣,又黯然道:“月圓人缺,酒滿人少。”
逍遙侯聽着這八個字沉默了良久,他才笑道:“然對本公子而言,今日卻是最為圓滿之日。”
他說到這裏,忽然有人站起身,狠狠将酒杯摔在毛毯上,冷笑道:“這陰陽怪氣的鬼宴會,我受夠了!這位天公子,你到底什麽時候才把蕭十一郎的屍體交出來?”
這人一身青袍,精瘦的一張臉,僵硬的就像死人。在場很少有人認得他,但霍無病這個名字,也一定是聽過的。
他是趙無極的師弟,當年迎戰司空曙,斬下他的一只手臂,“獨臂鷹王”的稱呼也是這麽來的。
逍遙侯的強橫,有目共睹。但若非方才死的那個王猛,若非與蕭十一郎深仇大恨,他也決不會出這個頭。
衆人大驚,俱是凝視逍遙侯,卻聽他好脾氣笑道:“很快。”
霍無病冷着臉:“等你們再廢話下去,恐怕他的屍體都要爛了,認不出來了。”
逍遙侯溫聲道:“你莫不是在懷疑我,弄具假的屍體來糊弄你們?”
霍無病冷笑一聲。與他同來的史秋山即刻站起身子,恭敬道:“天公子乃人中龍鳳,我們又怎會不相信您?”
一衆人賠笑。
逍遙侯似被這馬屁拍的很舒服,面上十分滿意。
霍無病卻又道:“蕭十一郎的屍體在哪裏?”
逍遙侯并不看他,而是将目光掃過所有人,見他們都垂下了眼睛,才說:“來這裏的人,都是為了蕭十一郎來的,是不是?”
無人承認,亦無人反對。
逍遙侯繼續道:“既然酒席未盡,又何必着急?”
霍無病冷笑一聲:“我卻沒有這麽多時間聽你廢話。”他說着,竟轉身就走。
他聽得逍遙侯道:“你這是要走?”
霍無病道:“不錯。”
逍遙侯嘆了口氣。
霍無病已走到門口。但他驚恐地發現,背後竟有一股如利劍一般的氣勢驟然襲來,瞬間便讓他臉色一白冷汗淋漓,然後他竟是再也動不了了!
逍遙侯溫聲道:“但我這裏,并非是你想來就可以來,想走便可以走的。”
所有人面色驟變。
逍遙侯點了點手指,笑道:“走回去。”
然後衆人驚惶不定地瞧見霍無病死死咬着牙僵着身體,仿佛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所控制,一步一步退回到座椅邊,猛然坐下。
他僵硬的臉上已是一片死灰,冷汗也已浸透了他的衣衫,一滴滴落到地上,隐入毛毯。
他不敢去擦。
因為逍遙侯這般氣勢之下,他竟是完全生不出反抗之意!
逍遙侯卻不再管他,反而是對着連城璧笑了笑:“連少可知,這世上為何總有這般多的不自量力之人?”
連城璧微微一笑:“因為有人不想死,有人送死。”
逍遙侯莫測高深般微笑道:“連少豈非在說自己?”
然後衆人看見,一晚上都沒有任何表情的沈璧君,沖着逍遙侯微微一笑。
這一笑之間,沈璧君冰冷了一夜的眼波,忽然變得像從前一樣清澈而柔和,就像是春日和風中的流水。她的頭依然發光亮柔軟,她的腰肢也是柔軟的,像是春風中的柳枝。
她坐在逍遙侯身邊,與他一樣穿的并不是什麽特別華麗的衣服,也沒有戴什麽首飾,因為這些東西對她來說,都已經是多餘的。
她依舊不是那種讓男人一看見就會沖動的女人,無論此刻什麽樣的男人看見她,都會情不自禁,忘記了一切。
所有人都失神在她的笑容裏,而後所有人面色才變得極其微妙——因為她豈非正是連城璧的前妻?
沈家落魄之後,沈璧君失蹤,想不到竟會在逍遙侯身邊!
是以沈璧君已是逍遙侯的女人麽?
風四娘腦中有了這麽一個可怕的想法,看向沈璧君的眼神也說不出的複雜、無奈。
她們都是女人,都是夾在蕭十一郎與連城璧中間的女人。于此不同的是風四娘選擇了放手,而沈璧君出現在了逍遙侯身邊。
——如此作踐自己,又是何必呢?
所有人大概都已想到這個問題,皆是眼帶詭異地看了連城璧一眼。
前妻跟着別的男人前來奚落自己,哪個男人又能容忍地了?他們甚至期待連城璧忽然跳起,刺逍遙侯一劍。
但連城璧沒有。
他向來極能忍。昔日墜崖歸來并未色變,沈璧君與他和離亦未色變,沈老太君死後面對沈家刁難更是冷靜至極,如今這些又算什麽。
他握着酒杯,笑而不語。
男人能忍到他這種程度,也不知始終強悍,抑或窩囊。
逍遙侯接過沈璧君遞與他的酒,一飲而盡,才笑道:“事實上,本公子今日請各位前來,除了将蕭十一郎屍體交于最恨他的那一個人,更有一件大事要各位幫忙。”
侯一元僵笑道:“公子但說無妨。”
逍遙侯看了他一眼,眼中仿佛有一份贊賞,又有一分深意:“是這樣的。”
“常言道。人生不滿百,能著幾雙屐。本公子也發現,人這一輩子,總是庸庸碌碌百年,待老了驀然回首,發現竟是白活了一輩子。不知諸位是否有這般感受?”
逍遙侯這般問,并無人回答。因為在場衆人說老并不老,皆還年輕。
但逍遙侯也不需要這些回答,這本是他一手策劃的局面。
“當今武林也是如此。雖然每年皆有能人輩出,但無一例外,皆是無法讓這風生水起的江湖平靜、上下齊心。”
衆人面色又變了!
因為他們已猜到,逍遙侯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麽了。
“自古有言天下之局合久必分,分久也必合。如今天下正如一盤散沙,本公子要将天下聚攏,上下一心。”
逍遙侯說道這裏,微微一笑:“便只是這一件事。”
這豈止是一件事,更是一件大事!
——逍遙侯竟是想做這天下的霸主!
所有人都沉默不語,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
逍遙侯笑道:“本公子也時常聽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若是有一個極佳的領導者,又豈非可以避免這些不由自主的事情?”
衆人已全部僵在原地了。因為他們發現,他們完全沒有能力反駁逍遙侯的話。
什麽是江湖?
——人即是江湖。
什麽是江湖?
——恩怨即是江湖。
弱肉強食即是江湖!
而這江湖霸主之位懸空百年,也該定了!
逍遙侯頓了頓,目光如利劍一般巡過衆人,一字字笑道:“當然,各位可以先看看蕭十一郎的屍體,再做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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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