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與子歸家(一)
蕭十一郎的屍體?
所有人的眼神莫名激動起來。
是什麽讓他們來此地赴宴?
——仇恨!
很多時候,仇恨能毀了一個人,卻也能讓更多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堅強地活到與他一決勝負的那一天。
蕭十一郎出道至今,從未一敗。而廳中大部分人與他交過手,不約而同皆被蕭十一郎奪取了最重要的東西。而小部分從未見過他的人,卻也因親友為其所殺,恨之入骨。
風四娘面色變幻莫測。
但蕭十一郎并沒有死,那麽這所謂的屍體又是什麽?
她死死盯着連城璧,見他面上始終悠悠然然,實在想不出連城璧究竟是想怎麽樣。
楊開泰忽然感嘆了一聲。
風四娘側頭去看他。
楊開泰眼神忽然有些閃躲,甚至連聲色都有些驚慌:“沒、沒有,我只是覺得……覺得……”
風四娘淡道:“你一定覺得,蕭十一郎殺了這麽多人,如今千夫所指也是自作自受,對不對?”
楊開泰低低垂着頭,說不出一個反駁的字。
風四娘淡淡道:“像你這樣的大少爺,是永遠不會懂我們這樣的人,要活下來是怎樣的辛苦。”
楊開泰豁然擡眼,方方正正的臉頰已經急出了汗水:“四娘,對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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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四娘掩下眼中譏诮,淡道:“現在我卻是弄明白了一件事情。”
楊開泰問道:“什麽事情?”
風四娘道:“蕭十一郎雖然殺了這些人人,卻都是有理由的。”
楊開泰忙道:“什麽理由?”
風四娘眯了一雙美眸,面無表情看連城璧,緩緩吐出兩個字:“冰冰。”
楊開泰疑惑道:“冰冰是誰?”
風四娘嘆了一口氣,道:“一個女人。”她說完這四個字,就閉緊了嘴巴,再也不說話了。
也不知是否是這世界上的女人都喜歡故弄玄虛,楊開泰似懂非懂,表情更加莫名其妙了。
——是誰要蕭十一郎去殺這些人的?
冰冰。
——冰冰又是誰呢?
逍遙侯的親妹妹!
逍遙侯利用這一次宴會将與蕭十一郎有過節的所有人都叫來了,而後再交出他的屍體,表明自己當真有心、更是有實力來維護武林安危,豈非已是最好的證明?
他想要的江湖霸主之位,又豈非恰手到擒來?
蕭十一郎屍體被人擡出來時,風四娘整顆心都吊了起來。
然後,她才長長松了口氣。
這具屍體雖然穿着蕭十一郎慣穿的普通衣衫,身形也十分像,甚至連樣貌都有九分之像,但這個人決不是蕭十一郎。
畢竟一個人若愛另一個人十多年,又豈會連自己最愛的人都認不出來呢。
但此刻廳中一衆人的眼睛都發亮了!
他們好像忘記了逍遙侯的條件,只是滿目熱切地盯着那一具屍體,就好像這一具屍體,是千年難遇的寶藏。若非還留着一分理智顧忌逍遙侯的手段,恐怕早已上去,就算僅是鞭屍,世間又還有什麽比這更大快人心的事了?
史秋山“嘩啦”打開扇子,搖了一搖,又收起,再“嘩啦”一聲打開,卻在用了過猛之下,将扇骨都折斷了。
霍無病給自己倒了杯酒,但他似乎已控制不了自己的手,甚至捏碎了手中酒杯。
……
但此刻所有人都已失神,再無一人能注意到他人失态。
侯一元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試探道:“不知……天公子要将蕭十一郎的屍體交給誰?”
逍遙侯溫和一笑:“不急。”
衆人表情更着急了。
——仇人近在眼前,如何不急?
逍遙侯溫聲笑道:“不若先請連少鑒定一番,這究竟是否是蕭十一郎的屍體。”
一衆人愣了愣。
然後他們才想起,當初連城璧墜崖後,是被蕭十一郎所救。
所有人看向連城璧的表情,都變得急切而沉默。仿佛只要連城璧一點頭,他們就要上去将蕭十一郎的屍體大卸八塊。
連城璧一動不動。
他似依然從容優雅。
但逍遙侯分明見得,他一手緊緊握着酒杯,連脊背都已僵直。他無視周遭所有人急切瘋狂的表情,連聲音都洩漏出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不是。”
所有人一窒。
逍遙侯卻仿若未覺,依然輕笑道:“連少可看清楚了?”
連城璧閉着嘴,一個字不說。
因為這種問題,他拒絕回答。
逍遙侯道:“連少又如何能肯定,他不是蕭十一郎?”
連城璧攥緊了手指,冷笑一聲,而後一字字斷然道:“因為他決不會死在你的手中!”
逍遙侯放聲大笑起來。
他一直是溫柔到甚至讓人覺得娘娘腔的人,此刻笑聲之中卻有了不可名狀的張狂恣意。
霍無病忽然緩緩道:“其實要證明這個人是不是蕭十一郎,也很簡單。”
逍遙侯斂下狂笑,面上只剩一絲笑意:“哦?”
霍無病渾身冷汗簌簌流下,他極盡大聲道:“我聽說,割鹿刀也在蕭十一郎手中!”
他的聲音很響,恍若雷霆。他的話語也恍若雷霆,豁然劈中廳中所有人。
所有人的表情已變得愈發狂熱,愈發瘋狂。
仇恨雖然能支撐一切,但若更有外物推動,豈非更能加深仇恨,使之不可化解?
蕭十一郎的屍體、割鹿刀。
這兩樣東西,他們本便勢在必得!
逍遙侯看着霍無病,眼中似有贊賞,又似有逼迫。一眼之下,竟叫霍無病再不能擡起頭來:“割鹿刀,你應該問連少要的。”
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了。但所有人也都将目光轉到了連城璧身上。
連城璧微眯了眼,冷冷道:“本少并沒有割鹿刀。”
逍遙侯嘆了口氣:“本公子知曉割鹿刀對你的誘惑,連少又何必說謊呢?”
連城璧又死死閉着嘴,拒絕回答。
逍遙侯笑道:“若要證明割鹿刀不在你手中,也很簡單。你只要能反駁我幾句話。”
連城璧目光閃爍不定。
他在周遭所有質疑的目光下凝視逍遙侯,似咬牙切齒道:“你說。”
逍遙侯的第一句話是:“那日蕭十一郎所出現的賭鈔樓外樓’,難道不是連少的産業?”
連城璧緩緩攏眉。
逍遙侯的第二句話:“而那個斷腿的人上人,又難道不是連少的人?”
連城璧眉皺的愈深。
所有人面色也都變了。
因為他們都已聽說蕭十一郎出現在賭坊之中的事情,甚至這之後,他丢了割鹿刀。
瘋狂尋找人上人,但他就好像死了一樣,消失在這個世界。
連城璧整個人都已如出鞘利劍。
逍遙侯嘆了口氣,無限柔情地握住沈璧君的手。但他的第三句話,又是何等的冷然:“難道你不是為了蕭十一郎,抛棄了璧君?”
一衆人瞠目結舌!
當年連沈和離之事沸沸揚揚,介入者卻是風四娘。但逍遙侯又為何要說,連城璧為了蕭十一郎,抛棄了沈璧君?
沈璧君一句話都不說。
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但所有人都已恍然徹悟。
一時之間,船中竟又是一片死般寂靜!
連城璧微微眯起眼。他整個人都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沉寂的詭異。
逍遙侯眸光閃動,僅是看着連城璧,微微笑着。
他的笑容篤定、狂妄,仿佛他已站在結局之尾上,笑看連城璧掙紮。
他不僅要連城璧死,更要讓他身敗名裂、為萬世唾棄。
如今一切也都在他布局之內,一切也皆按他所想演繹。
他早已掌控一切。
所有人看向連城璧的眼睛,也已充滿了詭異、鄙夷、唾棄……
——想不到無瑕公子竟然愛上一個聲名狼藉的大盜!
——想不到無瑕公子為了一個男人,竟然抛棄發妻!
——想不到所謂的無瑕公子,竟是如此惡心?
——他還有什麽資格,被稱為無瑕公子?木尊者那老不死,也真是瞎了眼!
所有人都自覺離連城璧遠了一些。有人喝了口酒,但只要一想到方才與連城璧打了招呼,很快也把酒水吐了出來。
多麽惡心呢!
沈璧君坐在逍遙侯身邊,那雙美麗的眼中,已充滿了悲戚哀傷。
連家先輩們用數十代努力創建的名聲,瞬息之間,什麽都毀了!
她忽然很想放聲問,連城璧——你後悔麽?
但她沒有。
她只能死死咬着嘴唇,哪怕嘗到鐵鏽的滋味,也絕不開口。
太多太多的事情,早已不是一句後悔,就再能回到過去的。
然後她的眼中才緩緩有了絕望。
因為即便面對這些指責、嘲諷,連城璧依然從容、淡漠。他只是微眯了眼,一如當年初見的那個連城璧,永遠風淡雲清狠心無情的連城璧。
何等恍如初見。
風四娘死死咬着嘴唇,淚水已流了下來。
她終于看到了結局。
今日之後,蕭十一郎在衆人眼中已經死了,連城璧也已如過街老鼠。什麽無垢山莊,什麽名利天理,都将蕩然無存。
還有什麽比這更可憐,更令人難以接受?
她多想沖進去,一劍殺了逍遙侯呢!
但她沒有,因為楊開泰捂着她的嘴,将她束縛在懷中,力氣之大甚至讓她再不能掙脫。
逍遙侯整張臉都在笑。
人總能用嘴巴笑,用眼睛笑,甚至用眼角皺紋來笑。逍遙侯此刻就是這樣,他笑的十分愉悅、舒适,似乎十分滿意衆人表情與譴責。
逍遙侯拍了拍手,将衆人注意拉回:“與其要各位争奪蕭十一郎的屍體傷了和氣,不若本公子做主,每個人都上來用他認為最狠的方法對待這具屍體,如何?”
無人說話,所有人都似默認了。
逍遙侯舉杯愉悅道:“今日,便讓我們為這輪圓月幹杯罷!”
霍無病第一個站起了身:“為今後江湖終将平靜而幹杯,為天盟主明察秋毫而幹杯!”
逍遙侯眼底已有了贊賞。
陸陸續續有人豁然省悟,陸陸續續有人站起來,亦是舉杯道:“為天盟主明察秋毫幹杯!”
蕭十一郎已死,連城璧又是如此不堪,江湖之中又有何人,再能與逍遙侯對抗?
所有人都舉起了杯子,除了坐在角落,仿佛被遺忘的連城璧。
因為今日之後,江湖中再不會有連城璧。
既是手下敗将,逍遙侯也不再看他,舉杯欲一飲而盡。
但他的手很快又頓住了。
因為船中忽然響起一陣輕柔的歌聲,這聲音既聽起來虛無飄渺,又是極其美妙絕倫。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所有人一動不動聽着這首歌曲,維持着舉杯的動作,仿佛都已沉溺于這首歌的哀情、悲傷裏,漸漸就癡了、醉了。
——唯有逍遙侯面色,陡然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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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