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與子歸家(二)

這本是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應是頓悟豁達,但在這個女音唱起來,卻是難以言說的凄涼、痛苦。

任何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若聽到這樣的歌聲,都會想要哭泣。

風四娘總覺得這歌聲十分熟悉,但究竟又在哪裏聽過,她卻想不起來。

這世上女人對女人的感覺,大多與男人不同。所以風四娘第一個從這一陣歌聲裏清醒過來,看到廳中很多人都陶醉在這深沉而痛苦的感情裏,不能自拔。

風四娘下意識轉頭去看楊開泰,但怪異的是,楊開泰居然完全就像沒有聽到這陣歌聲,只是一個勁地盯着她看。

他一向是規規矩矩的一個人,做的事情也十分規規矩矩,但像這種情況,已發生許多次了。

風四娘白了他一樣:“你又發呆了?”

楊開泰的臉紅的就像猴子屁股一樣。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四、四娘,你真好看……”

風四娘默默無語。

漂亮女人自然都喜歡別人稱贊她漂亮。可這句話,又偏偏為什麽不是她最心愛的男人說的呢?

她輕聲轉移話題:“你聽到歌聲了麽?”

楊開泰老實地點點頭。

風四娘道:“但你居然沒有入迷?”

楊開泰好奇道:“我為什麽要入迷?”

風四娘道:“你難道沒有覺得這歌聲很好聽,很迷人?”

楊開泰側耳傾聽半晌,老老實實搖了搖頭。然後他微紅了臉,像是想到了什麽,腼腆道:“如果是四娘你唱的,我一定會入迷。”

風四娘看了他半晌才別開眼,心中忽然無限酸楚。

她又不是木頭人,楊開泰對她的縱容遷就她一直看在眼中,也記在心裏。

——可是感情之事,豈非正是不能随意勉強自己,因感激而愛上一個人?

而楊開泰竟似一點也不後悔,甚至願抛棄大少爺身份,一直跟在她身旁。

也不知是呆子更幸福,還是傻子更幸福。

歌聲已盡,滿座青衫亦濕。

就連沈璧君都已滿面淚光。

但她很快又想起了面前還有很多人,是以她飛快擦幹了眼淚,一杯接一杯的飲酒。

但喝酒這樣的事情,豈非正是與流淚一樣,而她這樣的女人又豈會随意放任自己?

所以她僅喝了一杯,被嗆出了淚水後,再也不喝了。

逍遙侯已站了起來。

從他出現到如今,一直是風度翩然地微笑。但現在,他臉上已沒有了笑。

他的表情變得複雜且不可名狀,細看之下,眼底深處甚至還帶着詭異的驚惶恐懼。

他豁然長身而起,快步走出宴客廳,走到船頭,迎風而立。

正月十六,月圓如餅。

湖心的夜風依然很冷,迎面而來就仿佛刀子切割皮膚,原先略有暈眩的腦袋也瞬間清醒。

逍遙侯放眼望去。

月光在水面映下粼粼光輝,月夜之下水面空無一物,卻也美地別有沉靜韻味。

逍遙侯眉頭已皺了起來。

——究竟是誰在裝神弄鬼、故弄玄虛?

逍遙侯在船頭站了許久。

所有人都已放下了酒杯,站到了他身後。

唯獨連城璧依然淺酌。

他孑然坐在大廳角落中,照在他身上的燈光都已黯淡,仿佛再無人記得屬于他的榮光。

縱然風四娘再厭惡他,此刻僅是看着,竟也覺無限心酸。

——從天之驕子成為人人無視的江湖敗類,如此巨大落差之下,連城璧心裏是否很苦悶?

——他又是否已後悔,與蕭十一郎在一起?

逍遙侯一手握着欄杆,月光照在他白皙的臉上,他的微笑也愈發明顯。

水面波瀾起伏,卻依舊什麽也沒有。

他原先高高提起的心,緩緩落回了遠處。

他揚了揚手,正要轉身繼續酒宴,視線盡頭忽然就出現一盞孤燈,一葉孤舟,乃至一個朦朦胧胧的人影。

明月光輝之下,這一葉孤舟就像是一片浮萍,來得很慢很慢。

逍遙侯陡然一窒。

他雙手陡然握着冰冷冷的欄杆,死死凝視着這個人影。

——這人是誰?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逍遙侯的異動,也自然注意到了遠處飄來的那艘船。

好像過了許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間,那艘船就近了。

【船上站了一個白衣人,幽靈般的白衣人,看不出男女,手裏還挑着條白幡。

那不正是招魂的白幡?

他要來招的,又是誰的魂魄?

然後他們才看見,那一葉孤舟居然也是白的,仿佛正在緩緩的往下沉。】【原著】站在最前面的逍遙侯,面色忽然變得很難看很難看。

所有看到那艘船的人面色都變得很難看。他們都已僵在原地,每個人臉上都滲出冷汗,渾身都已冰冷。

因為他們已看清楚,這白衣人坐來的船,竟赫然是條紙船!

——就是在人死七期,用來焚化給死人的那種紙船!

所有人的面色都已經白了,慘白慘白。

他們眼中都充滿了匪夷所思,就好像看到了冥域之中來的鬼。

這人豈非正是鬼?

船已停在了他們眼前。

寒風吹拂之下,整艘船都在下沉,船上的人也在下沉。

但他像是什麽都沒有發覺,一個勁地唱歌。

“暮春三月,羊歡草長,天寒地凍,問誰飼狼?

人心憐羊,狼心獨怆,天心難測,世情如霜……”

這個聲音不正是方才唱《水調歌頭》的那個女音,而她唱的這首歌,不正是是蕭十一郎最喜歡哼的謠子?

風四娘臉色也變了。

她已認出唱歌的人是誰。

——冰冰。

冰冰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又為何要如此裝神弄鬼吓唬人?

仿佛只是這剎那之間,船已沉得看不見了。而那個拿着白幡的女人,竟也随着船緩緩沉下,被水淹沒。

冷風從四面八方湧來,但她的歌聲依然從四面八方湧來,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難道這個人真的是鬼?

逍遙侯渾身顫栗。他忽然猛然一拍欄杆,借力大步踏足水上。能踏足水面之人,世上本不多見,而像逍遙侯這樣踏水無痕,更是少之又少。

但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因為悲戚蒼涼的歌聲還在繼續,甚至連靈魂都要為之顫栗。

良久良久,歌聲終于停了。再沒有響起時,逍遙侯才回來。

他的手心已滲出鮮血。

——能傷他手心之人,只有他自己。

他遠比一般人更恐懼。

水面上依然空無一物。

但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這波光粼粼的沉靜湖面,仿佛連月光都變得莫測高深起來。

然後他們才魂不守舍地回到宴會上。

逍遙侯于上座,已面無表情。

沈璧君又給逍遙侯倒了杯酒。

這一次,逍遙侯沒有馬上接過。他似已怔住,良久才像豁然大悟一樣,接過勉強微笑道:“方才的歌聲,也許是有人在岸邊唱歌。因為極強的內力,亦可以……”

他解釋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一把刀。

每個人都看到一把刀,一把極端霸道的刀,以着勢不可擋的氣勢,狠狠向着他們飛來!

逍遙侯的額上已滴下冷汗。

因為這把刀看起來雖然很慢,但事實上僅是一眨眼的時間,就已插入史秋山心窩之中,然後力道之大,甚至貫穿他的胸口,将他釘在了船璧之上。

死寂。

衆人先是愣愣地看着,連呼吸都忘記,然後才陡然起身。有人碰倒了案幾,酒水四濺。但他們也不管不顧,只是狼狽到幾乎屁滾尿流地躲到了暗處。

因為被殺的史秋山,正是坐在燈光最亮的地方。

史秋山的面色已扭曲。

他還沒有死,只是驚恐地瞪着眼睛。他似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去握住身旁之人,手指都彎曲成抓。然後他滿目絕望地凝視霍無病,張開嘴巴,只見鮮血瘋狂湧出,隐約只能聽到他說的兩個字,“……老三……”

然後他就在這極端的痛苦之中死去了。

所有人都擠在一起,瞪着眼毛骨悚然。

有人忽然驚叫起來:“連城璧呢?連城璧去哪裏了?”

每個人下意識看向連城璧坐的地方,他們居然發現——連城璧不見了。

沈璧君也站了起來,死死盯着屬于連城璧的那一個空位。

而風四娘也再忍不住,拂開楊開泰桎梏,沖了進入。

連城璧真的不見了。

他怎會不見的?

難道方才招魂的那個人,把他的魂魄也勾走了?

每個人都開始發抖,猶如秋風下的落葉。

死寂。

船艙之中比死還冷寂。

逍遙侯已站在了史秋山的位置,拔下了他胸口的那一把刀,細細查看。

每個人都看着他的動作,每個人也都看清了那把刀。

他們聽的有人喃喃輕聲說了三個字,“割鹿刀。”

這把刀竟是割鹿刀!

每個人瞳仁都不自主地縮緊,每個人看向割鹿刀的眼神,都充滿了隐約的瘋狂與炙熱。

利益,總能讓人忘記害怕,甚至性命。

方才逍遙侯說過,割鹿刀在連城璧手中。可如今連城璧不在,割鹿刀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難道是連城璧用這把刀殺了史秋山?

不對。

連城璧根本沒有這種功夫。

……抑或者難道是逍遙侯為了他侏儒的秘密,殺人滅口?

所有人都想到了這個可能,臉上潮紅也都成鐵青。

兇手其實更可能是那個似鬼非鬼的白衣女人,但沒有一個人敢往那邊想。

逍遙侯卻想到了李紅纓,楊綠柳。

那兩個老頭本就有着常人難以想象的武學耐心,更被他關了二十年,以線禦劍本非難事。

然後他才看清楚,那把刀柄上,根本沒有線!

反而像一只看不見的手,握住了這把刀,殺了史秋山!

——這豈非就是武學至高境界,以氣禦劍?!

以氣禦劍之人,除了他,又豈非只有……冰冰?

逍遙侯面色陡然扭曲起來。

不可能,哪怕是連城璧武功超越他,也不可能是冰冰!

因為冰冰早已死了,早已被他推下山崖了。

那座殺人崖高不知多少,哪怕是他掉落山崖,也決計沒有爬上來的可能!

冰冰一定死了!

但若冰冰死了,那個聲音又是誰?

難道是冰冰的鬼魂?難道她依然逗留人間,是為尋仇?

割鹿刀掉在了地上,逍遙侯踉跄着後退一步。

船艙裏忽然又響起一個女音,所有人都聽的出,就是那個唱歌的聲音。

那個女音一直在叫:“哥哥,你為什麽要那麽做?”

她說:“哥哥,難道你忘記母親的遺言了麽?”

她說:“哥哥,你為什麽要殺蕭十一郎?”

她說:“哥哥……你為什麽要殺我?”

她說:“哥哥,你為什麽不來陪我?”

逍遙侯忽然“啊——”地一聲尖叫起來,聲音尖銳刺耳,但任誰都聽得出,恐懼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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