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與子歸家(三)

割鹿刀已落在地上。

它靜靜躺着,好像一個赤裸又無害的美人,無聲誘惑着所有人。

——得割鹿刀者,自然有資格逐鹿天下。

所有人都已蠢蠢欲動,但所有人也都沒有動。

因為任何動手之人,勢必要對上逍遙侯。而對上逍遙侯,便是死路一條。

當然所有人也都聽到了這個女聲。

他們轉過頭,便發現船頭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個女人。

她穿的就是方才那個“白衣人”的衣服,如今迎風而立,衣袂飛揚之際,仿佛即刻便要乘風歸去。

但她不是仙子,更像地獄來的勾魂使者。

每個人都已看清了她的臉。

所有人本都以為沈璧君已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但此刻他們竟然發現,哪怕這個女人站到沈璧君身邊,也不會有任何失色。

她比沈璧君更年輕,更柔弱。她對一衆人驚恐的目光視若無睹,神色裏是與生俱來的高傲。船頭的燈籠照在她臉上,映着她的眼眸也氤氲出詭異的紅。

風四娘認得,這個女人就是冰冰。

現在她站在船頭,就那樣靜靜地看着逍遙侯,眼中充滿了難以述說的悲傷、無奈。

她的面色也十分慘白,白的就好像鬼一樣。她站在燈火通明的地方,卻沒有人能看見她腳下的影子。

——她究竟是人,還是鬼?

所有人的面色都十分難看。

風四娘的臉色也有些難看。

她從不相信鬼神之說,此刻也認為冰冰決不是鬼。所以她上前一步,大聲問道:“冰冰,你把連城璧弄到哪裏去了?”

冰冰好像沒有聽到。

她只是無限悲傷地看着逍遙侯,戚聲道:“哥哥,你把我推下懸崖的時候,我就想問一句。你究竟有沒有後悔?”

逍遙侯渾身顫栗。

他死死盯着冰冰,面色惶恐幾近扭曲,整個人也都已僵硬。風四娘還能清晰看見,他額頭上的汗水一滴一滴往下掉落。

他似已恐懼到了極點,甚至幾乎連說話聲音都顫抖地很難聽清楚:“……你、你是人——還是鬼?”

冰冰苦澀一笑,燈線之下,卻又似無限詭谲:“哥哥希望我是人,還是鬼?”

然後他們就聽見,逍遙侯驚聲尖叫起來,好像一個瘋子。

——難道逍遙侯真的瘋了?

他竟被他親妹妹給逼瘋了?

前一刻他還躊躇滿志地舉杯邀天下豪傑一飲三百杯,下一刻竟被自己親妹妹逼地瘋瘋癫癫了?

何其不可思議!

但是連城璧又在了哪裏呢?他難道真的被冰冰殺了?

連城璧自然沒有死。

他只是在所有人的目光被白衣人與紙船吸引時,悄然離開了。

計劃至今天衣無縫,他本也不想離開,但他卻看見了風四娘。

于是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他遺忘許久的事,乃至足夠毀去這一計劃的事。

——風四娘與楊開泰豈會出現在這裏?莫不是蕭十一郎請他們來的?

若真的是蕭十一郎讓他們來,那他又怎會不來?

連城璧想到這點時,只能無奈地揉着額角嘆息。

夜色凄迷,冷風蕭煞。

此刻烏雲蔽月,月色朦胧暗淡。襯着遠方水色,夜愈發深沉。

連城璧站在小舟之上,随波漸飄遠。

他很快看到了一團白色的東西。這樣的夜裏,白色總是十分耀眼。

連城璧瞳仁驟然一縮!

因為那純白無瑕的東西,豈非正是那個坐在紙船上的白衣人?

他眸光閃爍,終究僅是深吸一口氣,将所有表情全部掩下。而後腳尖輕點小舟,躍至白衣人身邊,對黑暗中的人輕笑道:“十一來這裏,可是為了賞月?”

白衣人身旁,靜立着一個黑色身影。

——蕭十一郎。

他果然來了。

他穿的是純黑的衣服,衣上沒有丁點紋路。這樣的月夜裏,幾乎難以讓人看清。唯有他的眼睛,依然亮的如同夜空裏的辰星。

蕭十一郎凝視着他,表情莫測高深:“……你為什麽要騙我?”

連城璧嘆了口氣:“十一,你知道,除了這一次機會,我只能來。”

蕭十一郎僅是靜靜看着他,話語輕的幾乎一出口便要被冷風吹散。他似完全沒有聽到連城璧的回答,反而繼續道:“……你為什麽要騙我?”

連城璧掩下心中驟然升起的鈍痛,眼中卻依舊是從容不迫的缱绻溫柔:“我沒有騙你。”

蕭十一郎笑了笑:“你沒有騙我。那你告訴我,為什麽有人要假扮冰冰,為什麽冰冰也會在這裏?”

連城璧攥緊拳,淡道:“你不要再問了,十一。”

蕭十一郎道:“我不該再問?”

連城璧嘆了口氣,柔聲道:“是,十一。你不要再文,因為那些事你一定不會想知道。”

他的語氣充滿了明快、柔軟,仿佛實在安慰受傷的野獸。

因為連城璧本已太過明白蕭十一郎。

他喜歡喝酒,是為寂寞。這世界上可能有第二個李白,第二個項羽,卻再無第二個蕭十一郎。他好似飲者的潇灑脫俗,卻又習慣沉溺于往事之中耿耿與懷,再難擺脫其中。

所以再多的事,連城璧拒絕告知于他。

蕭十一郎閉了閉眼,忽然冷笑一聲:“是我不該知道,還是你不能讓我知道?”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勉強勾起了嘴角,露出一個極難看的笑容:“我确實不應該問你,因為這些,我本來自己都能想到。”

連城璧呼出一口氣。

他已說不出話來。

他這一輩子,從沒做過什麽能讓自己這般難受的事。此刻他卻發現,在蕭十一郎這樣的眼神裏,他不僅難受,更難受得幾近窒息。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走上去将蕭十一郎抱在懷裏,告訴他一切都只是夢境,便就此回家。

也僅是錯覺。

他唯能沉默。

因為逍遙侯這樣的人,除了他自己,已無人能打敗。

而這一次,天時地利。

蕭十一郎看着他,眼中緩緩又充滿了那種難以言說的絕望。

他說:“那天在‘樓外樓’裏,帶走冰冰的人是花如玉,對不對?”

他當時就應該想到的,因為那個名叫心心的婢女說過,連城璧好像她的主子。

連城璧靜靜凝視他。

夜色如水,連城璧眸色比水還要沉。

蕭十一郎顫聲道:“所以……冰冰不是回到天宗——而是被你囚禁了,對不對?”

連城璧閉着嘴巴,拒絕回答。

蕭十一郎整個人都在顫抖:“那天人上人要我用割鹿刀與自己的命換你與四娘……但江湖根本無人知曉我與你關系,甚至連四娘也是後來才看出來……所以,人上人也是你的手下,對不對?”

連城璧依然不語。

他反駁不了蕭十一郎任何話語。

蕭十一郎指着腳邊濕漉漉的白衣人,道:“方才她假扮冰冰。但她又是誰?”

連城璧眸光閃爍。良久,他才是嘆息道:“影四。”

——他培養的第四個暗衛,本就是個與冰冰身形相似的女人。

昔日連城璧帶着風四娘前來,早已存了将冰冰與割鹿刀一同帶走的心思。冰冰之所以打傷李紅纓,也正是因為她已看出,無論落在誰手中,她的下場都是交與連城璧,為他利用。是以她寧願重創李紅纓,尋求逃走時機。

冰冰只是失敗了,卻從來沒有騙他。

她是被逍遙侯推下懸崖的,她要他殺的那些人,也都是天宗之人。

她從沒有利用他,也依舊是他心中那個善良而驕傲的妹妹。

割鹿刀也從沒有丢,所以魚吃人那他威脅連城璧用割鹿刀交易,所以冰冰也會出現在這裏,唱着他的歌,質問她的哥哥。

……所以所以,騙他的竟是連城璧!

左胸像有一只看不出的手緊緊捏住了心髒,然後用刀子一刀一刀,割地鮮血淋漓。

蕭十一郎面色驀然一白,腳下一個踉跄。他難以自持般彎下腰,臉色白的好像随時都要昏過去。

連城璧呼吸驟然一頓,上前一步扶住蕭十一郎。便在這一瞬息之間,蕭十一郎的手卻像一條蛇,繞過連城璧的手,點上了他的穴道。

夜色凄迷。

烏雲散去,月光又重新籠在西湖上,美的如夢似幻。

連城璧的臉色十分難看,但蕭十一郎的臉色比他更難看。

慘白的月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色卻比月光更白。

連城璧幾乎是從牙縫中咬出了幾個字:“放開我!”

蕭十一郎沒有說話。

他将連城璧距離他穴道只有半指的手,放回到他身側,然後伸手緊緊抱了他的腰,将臉埋在他的肩窩裏。

他似無限留戀,又似訣別。

接着他抽回手,脫下外衣。溫柔将它披到連城璧身上,再仔細為他系好衣帶。

做完這些,他才伸手緩緩撫上連城璧的臉頰。他的手指帶着刺骨的冷意,但動作又是那樣溫柔,就好像曾經無數次一樣的留戀癡迷。他癡癡看着連城璧,也如同從前一樣,永遠都看不夠。

他微微垂下了眼睛,輕聲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黑色……但也只有這一次,你不要嫌棄我……”

他頓了頓,退後兩步,緩緩笑了起來。他笑的很難看,就連眼淚都要出來了:“我難過的不是你騙我,城璧,從來不是的。而是從頭到尾……原來在你心裏,我都是如此……沒用。”

連城璧整顆心都在顫抖。

他張了張口,想要反駁,卻被蕭十一郎吻住了唇。

那樣纏綿而決絕的吻。

最後他才聽到蕭十一郎極輕極輕的聲音說:“……所以,哪怕你利用四娘,利用冰冰,我甚至也無法苛責你。但……如果一定要有人死,我寧願那個人是我。”

蕭十一郎說到這裏,轉身離去。他的黑發龍空飛舞,暗夜裏看起來就像張揚不屈的龍。

連城璧又聽到了蕭十一郎低沉而悲傷的歌聲。

“暮春三月,羊歡草長;天寒地凍,問誰飼狼?

人心憐羊,狼心獨怆。天心難測,世情如霜……”

這歌聲随風飄遠,揚遍西子湖畔每一個角落。

船上的人也都聽到了。

冰冰睜大了美麗的眼睛,哀傷漸漸變成了欣喜。

——蕭十一郎沒有死,他決不會死!

西湖之上風越來越冷,吹的連城璧黑色的袍子獵獵作響。

連城璧猛然大叫了一聲:“十一,回來!”

但再無人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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