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結局(上)
夜色凄迷,冷風刺骨。
連城璧背對着畫舫靜立,一切一切皆是未知。
他極力沖擊穴道,關鍵時刻卻忽然聽到一聲幾乎是驚天動地的爆炸聲!
連城璧驟然吐出一口血,臉色也是慘白。
因為他已知道,爆炸的是他埋在船底下的炸藥。
但是誰引爆了這些炸藥?
——難道是蕭十一郎?
連城璧整個人都像浸在冰水裏,冷的甚至有即将凍死的錯覺。
他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呼入的空氣,刺得他的胸膛有些痛。
他又站了許久,才聽到身後有水聲嘩嘩,有人上了岸,走到他身邊。
然後有人解開了他的穴。
連城璧豁然轉身,目光掃過眼前之人,面色漸漸變得愈發慘白。
在他面前的人,一個是風四娘,一個是楊開泰,還有個被楊開泰抱在懷裏的沈璧君。
還有被風四娘握在手中的割鹿刀。
蕭十一郎沒有回來。
他為什麽沒有回來?
連城璧将目光定在風四娘身上,一字字道:“十一呢?”
夜風凄厲,吹的連城璧幾乎語不成調。
他一點不問逍遙侯,好似根本不關心這個敵人,這一切也根本不是為他設的局。
他只在乎,蕭十一郎在哪裏?他又好不好?他又為什麽不回來?
風四娘心中又恨又悲,已不敢看連城璧的眼睛:“……他,他沒有事,只是走了。”
連城璧的喉嚨好像被人掐住了,聲音說不出的怪異難聽:“——走了?”
風四娘張了張口,楊開泰卻飛快道:“是。他帶着冰冰走了。”
蕭十一郎沒有再回來,他帶着冰冰走了。
他為什麽要帶着冰冰走?
難道他對冰冰的愧疚,已多于對他的愛,所以寧願離開他?
黑夜裏的爆炸聲沒有傳出太遠,遠方的遠方依然萬籁俱寂。
蕭十一郎的黑色身影,也再無跡可尋。
難道這一輩子,他與蕭十一郎也永遠重複離開追趕的戲碼,再無法安安定定在一起?
連城璧驟然踉跄着退後一步,慘笑起來。
他說話一向輕柔,但他此刻的笑容尖銳刺耳,甚至吓得風四娘花容變失色。
連城璧笑了半晌,緩緩道:“他不回來,你們卻還帶着沈璧君回來做什麽?”
風四娘心裏豁然升起一股怒意。
她猛然擡眸直視連城璧的眼睛,大聲道:“因為沈璧君為蕭十一郎擋了一刀,她為什麽不能回來?”
連城璧笑聲戛然而止。
他面上還是慘白,聲音還是凄厲:“你說什麽?”
風四娘大聲道:“難道你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去逍遙侯身邊嗎?難道你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求逍遙侯廣宴天下嗎?難道這一切不是你暗中策劃的嗎?……連城璧,沈璧君為你做了這麽多,你難道就沒有一丁點的感動嗎?”
連城璧沒有說話。
他看着風四娘的眼,眸中冷絕淡漠。
他本是鐵石心腸。
風四娘僵着身子,一步不退:“逍遙侯已被冰冰刺激地瘋了,船上誰也打不過他!你以為蕭十一郎能打得過他麽?若不是沈璧君,此刻在你面前的就是蕭十一郎的屍體了!連城璧,你怎麽能這麽沒有良心?”
連城璧的目光已轉到沈璧君臉上。
月光灑在她比仙子更美麗的臉上,輕柔一如情人的手。她仿佛只是睡着了,唇角還微微笑着,笑容恬淡而靜美,恍若解脫。
她已永永遠遠閉上了眼,永永遠遠的解脫。
連城璧也閉起了眼。
月光灑在他黑色的外衣上,冷得好像一層霜。
他的心呢,又要怎麽解脫?
連城璧忽然說:“她最後的遺願是什麽?”他的聲音已經冷靜下來,讓風四娘毛骨悚然的冷靜。
她看到,他的眼中已經沒有了光,一如蕭十一郎走之前的模樣。
——他的心豈非也已死了?
風四娘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回家。”
連城璧笑了笑,伸手将沈璧君的屍體抱到懷裏:“好,我帶你回家。”他說着,又再度大笑起來:“原來到頭來,我也僅能帶你回家!哈哈,哈哈!”
連城璧這般說着,一步一晃地朝着岸上走了過去。
他不問一句逍遙侯,也不看一眼割鹿刀。
他好像也瘋了。
風四娘看着他的背影,只覺心裏堵的難受。她回頭問楊開泰:“你為什麽不告訴連城璧,冰冰也死了?”
楊開泰低着,黑夜裏看不清他的表情。“你不是喜歡蕭十一郎麽?”
風四娘猛然跳起了腳,聲音也變得尖銳古怪:“你有病啊,你怎麽不早拆散連城璧和蕭十一郎,一定要現在說?”
楊開泰依舊低着頭。他的聲音也很輕很輕:“因為現在,我也要走了。”
風四娘皺了皺眉:“你說什麽?大聲點!”
楊開泰擡眼。
風四娘看到,楊開泰四四方方的臉上,竟也充滿了厚重的悲傷。他說:“我也要走了。”
風四娘忽然聽不懂楊開泰的話了。
楊開泰在她怔忡的目光裏勉強笑了笑,又重複了一遍:“我也要走了,今後我不在你身邊的日子,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如果有人對你不利,你千萬別沖動,要先想想……”
他說到這裏,就什麽都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知道,他說的那些,風四娘都懂得更多。
風四娘一句話不說,僅是抿唇看着他。
楊開泰不敢看她的眼:“現在,連城璧與蕭十一郎已經分開了。你,為什麽不去尋找蕭十一郎?”
風四娘呆若木雞。
她簡直不敢相信她聽到的一切。
因為一直追着她跟着她的楊開泰,竟就這樣放手了?
風四娘心裏就好像針紮一樣的難受。她看了楊開泰許久,見他一臉難看,猛然伸手箍了他一巴掌,而後轉身離開。
她的眼淚已掉了下來。
也許她一輩子都會記得,這一年正月十六的月光很冷,太冷了。
一個女人的一輩子,總要為男人流淚。
那男人呢?
男人自然喝酒。
失意之人借酒澆愁,得意之人盡歡。
【蕭十一郎就很喜歡喝酒。
方圓百裏之內,所有的酒鋪,都被他喝了個遍。但每一處地方,他都只能喝一次,結果,不是被揍得鼻青臉腫,就是被人像提野狗似的摔了出來。
他非僅一文不名,而且身無長物,連最後一件破衣服都被酒店夥計剝下來過,幸虧那夥計嫌它又破又髒,皺了皺眉頭,又擲還給他。
蕭十一郎就穿着那件破衣,又一次消失了。】【原著】蕭十一郎消失之後,連城璧也已名滿天下了。
江湖中有人以黃金打造一把刻有“俠義無雙”四字的劍,贈予連城璧,連城璧卻沒有收。
是以江湖中盛傳着他的大義、他的美名,以及愛情。
所有人都看到他抱着沈璧君,将她葬在了大明水邊。
誰也都已知道,連城璧與沈璧君的愛情,是怎樣的刻骨銘心與絕望。
有人說:“連城璧從來沒有對不起沈璧君,而是逍遙侯愛上了沈璧君,設計從連城璧身邊搶走了她。沈璧君将計就計,卻也只是為與連城璧一起為天下人除了這個禍害。但八仙船一宴之後,連城璧擁有了絕世美名,卻也永遠失了最愛的女人。”
這句話也許沒有錯。因為連城璧最愛的女人,也許真的是沈璧君。
酒樓裏有人一邊這麽說着,一邊感慨着。他的表情無限唏噓遺憾,仿佛親自見到了這一切。
他身邊還坐着三個同伴,聽的沉醉且癡迷,仿佛已沉浸于連城璧死去的愛情裏。
牆角忽然有個衣衫褴褛的醉漢跳了出來。他睜着惺忪的醉眼,大聲道:“連城璧喜歡的不是沈璧君!他喜歡的人是,是……”
他的話沒有說完,酒杯兩個衣履整潔的夥計圍了起來,你一拳,我一腳地開始痛毆他。
他們邊揍邊罵道:“他媽的,今天可叫老子們逮住了,你躲在窖子裏偷喝酒,卻害老子們替你背黑鍋,非揍死你這個王八蛋不可。”
先前被醉漢搶白的人道:“唉,別打了。瞧他已經醉成這樣,也怪可憐的。”
夥計道:“可憐?誰可憐我們?這小子在店裏酒窖中躲了兩天,整整偷喝了四大缸酒,老板怪我們偷的,要扣工錢,這也罷了,這小子偏偏又在空壇子裏加水,害我們又挨客人責罵,險些連飯碗都砸了,是他存心不讓我們過日子,不揍他揍誰?”
醉漢兩只手緊緊抱着頭,任憑打罵,也不開口。
周圍已再沒有人為他求情。
暴雨初晴。
醉漢蜷縮着身子,被人丢出酒店,丢在了泥濘裏。
他掙紮着似乎想從泥濘雨水中站起來,卻似已沒有站起來的力量和勇氣。
一雙精致的鞋子停在了他的眼前。
他緩緩擡頭,映入眼中的是一張美麗卻疲憊的臉。
風四娘的臉。
她依然還是曾經的她,風華絕代。可醉漢竟然看到她的眼角,隐約有了一絲皺紋。
這多可怕呢?
最可怕的是,風四娘自己竟全然不在意。
醉漢卻豁然轉開眼,不敢看風四娘。
他似乎害怕面對風四娘,更害怕面對一個已變了的風四娘。
風四娘确實已變了。
她不再騎最快的馬,不再喝最烈的酒,不再拿最快的刀……
她的心已經老了。
女人的心若老了,豈非與死已沒有區別?
風四娘看着醉漢,面無表情道:“為什麽?”
醉漢沒有說話,只是低下了他的頭,将整個臉都埋在了泥濘裏。
蕭十一郎,他豈非正是蕭十一郎?
風四娘道:“冰冰呢?”
冰冰呢?
冰冰早已死了。
蕭十一郎将她的屍體送回了她的家鄉,送回了埋葬她母親的地方。
風四娘說:“蕭十一郎呢?”
蕭十一郎呢?
蕭十一郎豈非也已死了?他死在了他的愧疚裏,死在了他的耿耿于懷裏?
風四娘眼角已經幹涸。她只是淡淡道:“現在,我給你一個選擇。你是要割鹿刀,還是見連城璧?”
她絕不會想到,蕭十一郎竟下意識就吐出一個字,“酒。”
他要酒。
他不要連城璧,不要割鹿刀,他只要酒。
他要忘記對沈璧君的愧疚,他要忘記對冰冰的愧疚,他要忘記對連城璧的思念。
只有酒。
風四娘的臉色陡然扭曲起來。
她看着蕭十一郎,忽然慘笑起來:“也許真該讓連城璧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她話音未落,蕭十一郎忽然手腳并用爬起了身子,轉身就要逃走。
風四娘狠狠一巴掌,将他甩回泥濘裏。
她扇的很重。但她甚至沒有感覺到手心有任何疼痛,也許是她的心已遠比這更痛。
然後她轉身離去。
割鹿刀被丢在了地上。
當年把将江湖攪地風生水起,引得無數人為之瘋狂的割鹿刀,就那樣被風四娘丢在泥濘裏,靜靜躺在蕭十一郎身邊,全然不見曾經的榮耀與光芒。
誰都不要它了。
蕭十一郎趴在地上,伸手摸索着割鹿刀。然後小心翼翼,将它抱到懷裏。
——他抱住的究竟是什麽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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