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尚淵

回到府邸,最終還是如秦淮猜測的那樣,祁寧發起了高燒。

庭院落英紛紛,秦淮這才發覺,不知不覺,竟然時已入秋。

南柳亭那日大火,如果不是為了折回去找她,祁寧其實早已安然脫身,不至于像現在這樣,滿身創傷。她也是後來才知,原來祁寧找到她那裏時,是一直支着重傷的身子,幾天不眠不休。

終于忍不住捉住宋拂來問。

“失憶以前的事?”幾乎是下意識地重複一句,宋拂的臉上隐約露出幾分尴尬,幹笑兩聲,“二嫂忽然問起這個做什麽?”

秦淮道:“記不得以前的事,總是心裏會感覺憋得慌。”

宋拂的神色這時微微一肅,卻硬是勉上一抹笑意:“二嫂,二哥素來對你很好,以前這樣,現在仍是如此。一直這個樣子,難道不好嗎?”

這種神色,帶着無可奈何,然而更多的卻是擔憂,秦淮凝眸看着他,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

這個相府中,真相實在藏得太深。然而那些知道真相的人,總是想方設法地不想對她提起。宋拂說得沒錯,祁寧對她很好,然而對她再好,對沒有分毫記憶的她而言,這種感覺,始終太虛。

秋的氛圍有些沉悶,落葉随風,她最終抿唇笑笑,沒有再追問什麽。

宋拂仿似徹底松了口氣一般地落荒而逃,秦淮凝着他遠去的背影,眸色卻是愈發得深沉,如一團釀不開的黑墨。

後來又過了幾日,偶爾一日提起大火,尚香一時想起往事,不禁開始滔滔不絕。說是足以比得上南柳亭這次火患的,唯有當初前城北高園的那場大火。

據說火起的那日,仿佛被籠在半邊灼燒的天際之中,連鳥聲都成了虛無,只有呼嘯的風,帶着濃重的焦味,沉沉地籠上了整個帝都。也不知什麽原因燃起的大火,不論多少人前往撲救,偏是經久不熄,一桶又一桶的水澆上,皆蒸作了雲霓,怎地也熄滅不了。

那次的大火,接連燒了三天三夜,當終于滅下的時候,整座偌大高園都已被焚作了灰燼,而高園裏的人,都已焦得只剩下幾根殘骨,屍首無存,據說沒有一個人得以從中生還。

“也不知那幾天到底是怎麽起的那麽大的風,把高園裏焚盡的灰吹得漫天紛飛,帝都的街上就好像被烏雲籠罩了一樣,整片天都是灰蒙蒙的。很多迷信的老人都死守着家裏閉門不出,說是冤魂索命啊。最後還是皇上将整個羽林軍都派了出來,把殘骸清理了幹淨,城內這才算恢複了安寧。”

尚香難得滔滔不絕,看得出來,這些時日的接觸也終于讓她對自己放下了過多的警戒,秦淮一時便也不掃她的興致,随口問道:“這高園裏頭住的,可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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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香想了想:“應該是古樓國的将門康家,古樓的皇帝把他們一家獻給了我們大魏換去一紙協議,記得當初還是大人親自将他們押回京都的呢。”

聽到“古樓國”時,秦淮感覺腦子裏頭生生地一下揪疼,一時恍神,下意識地問:“古樓國是……”

“是東南面那五十四個小國之一,版圖應該也不過是五座城池吧,當年拒絕朝我們大魏上繳供奉,鄭老将軍還特地奉命出兵征讨呢,結果啊,反被古樓康家打得節節敗退,最後還是大人微服去的古樓,小施了計策,才不費一兵一卒就讓古樓國乖乖臣服。”說這些的時候,尚香顯然很豪氣,溫婉的語調中竟也透上了幾分凜冽,“我想啊,鄭老将軍肯定是因為當初這事太丢了自己的面子,才對我家大人這樣的仇視。”

秦淮始終默然聽着她絮叨,眼前仿似有什麽東西隐約地飄着,卻任怎樣都捕捉不着。已是接連幾日這樣子的狀态,她一時也是愈發恍神。再想想,宋拂說的話也不無道理,祁寧待她是真的無可挑剔,現在這樣的日子,安靜寧谧,若要真說哪裏不好,她也确是說不出來。

秦淮剛被救回的時候,乍眼看去着實狼狽,但是等大夫看過之後,卻都是些輕傷。相比起來,祁寧身上的傷口反而嚴重很多。

後頭一次換藥,祁寧本要趕她出去,但秦淮依舊死皮賴臉地非要留下,結果看到那樣深邃的刀傷之後,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她本來以為自己身上的傷口就已經足夠駭人,待見過祁寧的身子,幾乎是叫人不自禁地想要別開眼去。

那處傷口很深,恰在心髒附近的位置,即使不懂醫術,秦淮也能猜到,只要稍稍再偏遠一分的後果。據說太久未過處理,加上一直的奔波疲勞,于是受了感染,這才引起祁寧全身發燒的症狀。

這個時候,幾乎稍稍牽扯一下,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大夫在換藥前不禁猶豫地問:“要不要先用些麻藥?”

“不用。”祁寧淡淡地道。

秦淮正站在不遠的地方,見他忽然向自己看來,不禁一愣,卻見他招手:“秦淮,過來。”

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坐他床邊,祁寧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漠聲道:“換吧。”

丫鬟們輕手輕腳地清理傷口,祁寧的吐息微微凝重,只有眉心微微地蹙了,若不是落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不禁地緊了幾分,秦淮絲毫覺察不出他的異樣。他的指尖有些微顫,不時地一下縮緊,幾乎可以讓她感知到那種深沉難耐的劇痛。

秦淮不知為何想起了割骨療傷的故事,指尖輕輕一觸,另一只手又輕輕地覆上了他的手背。

他的指尖似在這時微微一僵。

待換好藥的時候,他早已雙唇煞白,那張臉上,滿是微薄的虛汗。

大夫臨走的時候交代,近段時日,務必好好休息。

聽到“務必”兩字的時候,秦淮不自覺地從中讀出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的味道,然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想必是祁寧這人太過前科累累,連大夫也早已對他深感無力了。

小心翼翼地扶了祁寧睡下,因傷口的關系,單衣都不曾穿上,只是動作輕柔地替他蓋上了被子。許是過分的疼耗了太多的氣力,這一時的祁寧從未有過的安寧順從,秦淮掖好被角正要離開,手卻被一把握住。

祁寧的掌心,一時依舊殘留幾分冰冷,好似一下蹿入了她的體內。

秦淮不禁恍神,卻聽祁寧的話從耳邊傳過。

“秦淮,一直在我身邊,好嗎?”

這一霎,不自禁地想起宋拂無奈含笑的樣子——

一直這個樣子,難道不好嗎?

眼睫隐約一顫,心裏頓時籠上一種莫名的滋味。許是因為祁寧語調中的那分虛弱,竟然讓她心裏無來由地一軟,下意識地開口:“好……”

這樣說着時,心裏不知為何卻有幾分恻然,隐約也知道許是宋拂對他說了些什麽,但是張了張口,還是什麽都沒有多問。

祁寧松開了手,她便轉身離開,輕輕地合上了門。

一直知道人是不知滿足的生物,一直兢兢業業地想要尋覓着以前的記憶,如果反過來要問她如今這樣有哪裏不好的,她竟然也答不出什麽來。

然而,秦淮卻也不是随意會應下事情的人,既然也算是“答應”了祁寧,畢竟讓他受傷也有自己的責任,一時間,便也暫時打消了逃走的念頭。

上一回的事情幾乎鬧得整個相府雞犬不寧,祁寧擔心她的安危,竟是有意讓宋拂給她配上一個專用侍衛。

乍聽這提議的時候,秦淮着實哭笑不得。畢竟自己又不是什麽達官顯貴,如今既然想好了大門不邁二門不出地過日子,相府又不是刀山油鍋,又哪會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危機?但是看了但祁寧的神色,卻是認真,這事于她來說倒也算不得什麽壞事,于是幹脆也就随了他們去折騰。

選侍衛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據說是驚動了整個相府。外頭熱鬧的情形秦淮并沒看見,尚香倒是偷偷跑去圍觀過,回來時興奮得滿臉通紅,又是在她的身邊詳詳細細地描繪了半天。

秦淮聽着,卻是因為尚香的模樣好笑,但是看着她開心的神色,眼中不禁又露出幾分羨慕來。或許府中很多下人都格外羨慕她,因為祁寧對她的好,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即使千般萬般的好,她依舊會不時在夜半從睡夢中驚醒,但是不論如何回憶,都再想不起點滴。

有時候甚至會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為何才存在于這個世上。

尚香雖是丫鬟,身份卑微,卻是正因為過得簡單,才叫她羨慕。

起初只是覺得尚香最近跑外頭難免跑得勤快了一些,知道宋拂笑眯眯地将選好的侍衛帶到她面前的時候,秦淮才感到恍然大悟。

“奴才尚淵,見過小姐。”

畢恭畢敬地單膝跪在她的面前,男子身材修長,一頭青絲如墨,然簡單的粗布短衣,并沒有掩蓋他太多的風華。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秦淮不由偷眼瞥過身後不遠處站着的尚香,果見她雙手放在衣前不自禁地緊張攪動,踟躇不安。眼中不由掠過幾絲笑意:“站起來說話。”

尚淵站起了身,才叫人發覺又是一個高挑清瘦的人,站在宋拂面前,并無那樣精制的五官,卻別有一種別樣的感覺。

秦淮又不禁多看了幾眼,無意中對上尚淵的視線,卻見他一愣後不自覺地低下了頭,忍不住又勾了勾嘴角。

“二嫂,以後他就跟着你,你意下如何?”宋拂笑盈盈的神态反倒有幾分想是在讨賞。

秦淮不是沒糾正過他的稱呼,只是縷不見效,如今也早已放棄了這般想法,只作沒聽見前綴,漫漫地應了聲:“這模樣……倒是還過得去。”

宋拂聞言險被口水嗆到,連咳幾聲:“二嫂,咳……我這是給你選侍衛,不是挑的男……恩……”他本想說“男寵”,但是突然發覺不妥,還是硬生生給吞了回去。

“我自然知道是選的侍衛,但是模樣難看的帶在旁邊,恐怕要損了自己心情才是。”秦淮淡聲說着,這時語調微微一頓,轉向身後,“尚香,你說是與不是?”

尚香心裏正忐忑,冷不丁被這麽一問,顯然呆了呆,忙不疊道:“小姐說的是!”她的語調略微高了幾分,擡眸見宋拂微微蹙了蹙眉,心間一駭,又慌忙低下了頭。

秦淮也覺再玩就要過頭了,于是擺了擺手,招回了宋拂的注意:“好了,人我收下了。你不是還要回祁寧那複命的麽?”

宋拂也想起這事,應了一聲,轉身也去了。

屋中少了一人,秦淮才慢悠悠地坐回了桌邊,随手倒了杯茶送到嘴邊,擡眸,用餘光看了一眼恭敬站在旁邊的那個男子:“尚淵?”

“是。”應的話語也是不卑不亢。

秦淮的嘴角抿起:“尚香的弟弟?”

話出口時,周圍的風仿似微微地一滞。

依稀間記得,醒來當日,祁寧本要處死尚香的時候,她苦苦拉了他的衣角,口中念念的就是自家的這個弟弟。後來處得熟了,才聽尚香說起,她的弟弟似也是同在府中的。一直以來也有遺憾無緣見到,沒想到倒是在這個時候忽然冒了出來。

只是須臾的安靜,尚淵又輕輕地應了一聲:“是。”

這種态度,太過公事公辦。

一旁的尚香顯得很是坐立不安,猶豫着到了秦淮的面前,雙膝一曲正要跪下,已被她一把拉住。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秦淮看了她一眼,轉而卻是對着尚淵問道:“你,願不願意跟在我的身邊?”留在她的身邊,秦淮自然知道是尚香最為希望的,卻不是他。

尚淵的這身裝束過分粗陋,依稀記起,倒有幾分像是前幾日看到的馬夫,也不知是從哪被宋拂帶來,如今身上尚有幾分風塵仆仆的感覺,這時垂首恭敬地站在她的面前,始終沒有過多的言語:“能夠替大人保護小姐,是奴才的榮幸。”

這種分明形同谄媚的話語,不知為何被他說起,居然有幾分珠圓玉滑的清透。

作者有話要說: 遠目……關于秦淮以前的故事,算是有過暗示了吧,理應比較清楚了,至于具體的事情,還是日後交代比較好,摸下巴,循序漸進啊循序漸進。

小淵出場了,和尚最近比較萌忠犬啊,捂臉。

PS.鞭打霸王~!乃們太不給力了~!!怒目而視~!!瞪誰誰懷孕!專門瞪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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