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死亡

風霎時呼嘯,飛沙走石之間,也辨不清自己跑的方向。

秦淮跌跌撞撞之間,只感覺自己被風融在那裏,有細碎的沙漏入嗓子中,幹涸得難受。

眼界過處,只覺得遙遙的那片人影越來越近,黑壓壓的一片人,遙遙可以看到魏軍的軍旗。

果然是祁寧的部隊!

咬牙奔去,雖然已是眼前的距離,然而此時卻不知為何竟感到這樣遙遠。

在一片軍隊中,仿佛忽然奔出一匹馬來,他身後是上萬精銳部隊,唯獨他一人朝她策馬馳騁過來。

那一瞬,萬千呼喊,萬千嘈雜,都仿佛只是沉寂的背景。

秦淮的步子有如注了千斤重鉛一般的沉重,面前赫然多了一只手,就在她腿上一軟眼看就要跌坐在地上的時候,将她從地上一把拉了起來。

馬匹奔馳的沖勁勒得她的手臂隐隐生疼,然而祁寧的懷雖然有些冰涼,但是忽然一把将她死死地抱在懷裏。

他沒有說話,只是這一瞬,仿佛隔開了戰場的喧嚣,一片繁星密布的夜空之下,只有他和她。

這個男人的千言萬語,也仿佛只落在這樣的一個懷抱當中。

秦淮輕輕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衫,擡眸看着始終不發一言的祁寧。

滿面的倦容,風塵仆仆的一身,周圍也依稀有濃重的汗味。

他很少會讓自己有這樣狼狽的時候,即使百萬雄獅壓境的時候也只會不驚于天下,但是現在這個樣子,實在有違他平時的樣子。

她知道,祁寧是害怕他的安慰,所以才會這樣連夜趕回來的。

最近幾天他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她沒有去找他,而他也自然不會來她的帳中。就連最後他帶兵出征的事情,她都是聽別人告訴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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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寧的脾氣總是發得莫名其妙,讓她無法理解。

又或許,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現在她,已經再也不想要嘗試着去理解他了。

對她而言,他的疏遠,他的冷漠,才應該是對她而言最好的解藥。

但是這個時候,她卻忽然發現,他們之間給彼此喂下的毒——無藥可解。

或許越是留下,越是對她自己的殘忍。

她的那套計劃,已經到了刻不容緩需要實施的時候了。

秦淮發現見到祁寧的這一瞬間,她竟然是有些驚喜的,然而這種驚喜漸漸成了顫栗,成了一種讓她難以适從的淺淺的恐懼。

方才情不自禁攬上他身子的手突兀地一松,秦淮擡頭看着那雙融在夜色間的眼睛,焦急地開口道:“祁寧,快去救尚淵!他剛才為了讓我脫身,自己落入了北奴軍的包圍圈!”

話落出口,馬背上的那個身體分明僵硬了幾分。

半晌,叫人聽不出語調的聲音落處:“壽成,帶一隊人去前方解圍。楊二領五千精兵,圍剿我們主營,其他人,跟我去預備營紮寨。所有任務完成後,預備營集合。”

也不知道是因為風太大,亦或是他的話語太過冰冷的緣故,秦淮感到通體一片冰涼。

激烈過後,安靜才顯得格外透徹。

秦淮抱着身子坐在篝火旁邊,呆呆地看着其中蹿動着的火焰,也不知道自己滿腦子裏跳動着什麽。

遠遠地,已然響起了雞鳴。

天際的光線被沉沉的夜色依舊壓迫着,呼之欲出。

背上忽然一暖,秦淮身上多了一件外套,回頭,看到祁寧站在身後。

他脫下了外衣,讓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單薄,風徐徐吹在他的身上,輕薄的衣衫依稀擺着,臉上有着連夜奔波的倦意。

見她看來,祁寧才道:“天氣寒冷,你當多注意些。”

這樣平淡關心的話,秦淮心頭微微一暖之餘,卻是一種格外古怪難耐的感覺。她不由撇開眼去:“不好意思,又成了你的累贅。”

周圍一片沉寂。

最後最後,只有一聲輕輕的嘆:“如果可以,我寧可一輩子都帶這這個累贅……”

秦淮的整顆心陡然一顫。當她擡頭的時候,卻發現祁寧就這樣低着頭深深地看着她,太深的眸色,深到仿佛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心底。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秦淮總覺得這雙眼中,竟然透着些許的悲哀。

周圍的士兵們忙忙碌碌,沒有一個人敢多往這裏看上一眼。

火光忽明忽暗,襯得祁寧的話語也若隐若重一般:“如果我抛卻這個大魏丞相的身份,你願意單獨跟我離開嗎,秦淮?”

話語太過飄無,秦淮第一次感到,眼前的這個人竟然也會有這種擔心、不安、無能為力的時候。

他是大魏朝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祁相,想要哪一個女人,何時需要他這樣低聲下氣、小心翼翼的一句詢問?

然而正是這樣的一句話,對她而言,卻如萬千利箭都要來得傷人傷心。

他們之間,跨越了那麽多國仇家恨,還可能再回到以前了嗎?

如果換在當初他們還在古樓國的時候,他肯願意為她放下這些,即使他只是為了一場陰謀而蓄意接近她,她恐怕也是會原諒他的;又或者,如果在康家滿門被帶入大魏之後,他肯悄然帶她離開,她也可能,會再狠不下心,但是……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他手上沾染了她滿門的鮮血,那場熊熊大火燒光了他們最終的退路,他讓她再拿什麽去面對他?

秦淮一瞬不瞬地看着祁寧,看着他的那雙眼中的神色又漸漸深沉下去,嘴角不由露出譏諷自嘲的弧度。

滿腔仿佛有什麽複雜的情感要呼嘯而出,有怒、有哀、有悲、有自嘲,更多的,卻是——恨。

或許,他們的這一輩子要注定在這愛與恨之間徘徊。

他們的一聲,注定愛恨交加。

她有很多話想要對他說。明明知道假裝失憶依舊是最好的選擇,但是這或許是她可以同他說明的最後一次機會。

她忽然就想就這樣将自己的憤怒,自己的委屈,自己的愛,自己的恨全部一口氣說清說明,以後便是天涯兩路,再不相見!

秦淮的眼中藏着盤旋的情緒,如風暴一般席卷過她的全身,眼見就要爆發,卻被忽然冒出的一句話落入耳中,全身陡然有如澆下一盆冷水一般。

“報丞相,前頭那處北奴軍隊已順利被我們悉數絞殺,一個不留,但是……但是,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人……已經死了。”

人……已經死了?

秦淮只覺得腦海中“嗡——”地一聲想,木然地回頭看着那個報告的人,聲音單薄地無一絲起伏:“你說誰死了?你,再說一次?”

饒是征戰沙場多年,那士兵仍是被秦淮的表情給吓了一笑,不禁結巴了一下:“回……回姑娘,就……就是前兩天,常将軍說是細作的那個男人,他,死了。”

“你要去哪裏?”

秦淮回神的時候,已然下意識地往外跑去,卻被祁寧一把拉住了手臂。

回頭時,她的眸中只有一片空洞:“放開我!”

祁寧淡淡地看着她:“我不放。”

秦淮狠狠掙脫了兩下,過分地用力,依稀讓自己手臂上擦破了幾道傷痕,卻始終沒能從祁寧的手中掙脫出來。

不知不覺,臉上一片冰涼的感覺,許是太過驚恐的關系,竟然自眼角悄無聲息地滑下兩摸淚來:“讓我去找尚淵……讓我去……”

這是她再一次深切地感覺到,自己身在死亡面前,竟是這樣的單薄。

腦海中隐約還回蕩着尚淵最後一面時候的話語——我曾對自己說過,自己這條命,永遠都是小姐的。

但是,那個傻瓜卻不知道,自己嘴裏口口聲聲叫着的這個“小姐”,卻在蓄謀着随時也要将他最敬畏的那個大人,也一并推入深淵之中。

這個傻瓜不會知道,他這樣敬畏着的小姐,根本就不值得他這樣地拼盡性命地去保護。

那個傻瓜甚至不會去想,他這樣盡心盡力地呵護着她,自己,卻又得到過什麽呢?

如果他先前按照她的安排,帶了尚香離開,也就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了。他本可無憂無慮地浪跡天涯,如今卻非要這樣簡簡單單地浪費了性命。

根本就——不值得!

尚淵他不會懂,她的心,早已經半顆給了祁寧,半顆給了仇恨,即使今日今夜喪生在了這片戰場中,對她而言,也只不過是一個“解脫”罷了啊……

現在的這個懷抱很柔很冰,隐約還帶着顫意,秦淮知道,是她自己在無法抑制地顫抖。

眼前依稀有些眩暈的感覺,她聽到祁寧的話,卻恍惚間下意識地聽不入耳中。

“尚淵的屍體我會讓人帶回來,你不要亂跑。”

“就算你怨我,唯獨這次不能随了你的意思。”

“是我想輕了尚淵對你而言的地位。如果要哭,就盡情地哭吧。”

……

“如果留在我身邊真的只能讓你這麽痛苦,那麽,我會——放、你、離、開。”

風很輕,夜很涼。

也不知祁寧的話是否太過低沉,秦淮覺得面前一片昏昏沉沉的黑,全身麻木之餘,嘴角不知不覺卻是一抹蒼白的弧度。

尚淵,到最後她還是來不及告訴他,她已經記起了當年跟着祁寧一起出現在秦淮河邊,那個沉默寡言的侍衛……

她已經早就,記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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