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紙上得來終是淺
“你怕貓?”阮當歸一邊摸着黑貓的身子,一邊對謝钰笑道,臉上一片燦爛。
謝钰穩了穩身子,目不斜視:“沒有。”
“那你抖什麽啊?”阮當歸朝謝钰靠近一步,哈哈大笑,“你看看它,多可愛啊,是不是啊,阮小黑。”
阮當歸已經給貓兒起了名,他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捏了捏懷中黑貓柔軟的前爪,黑貓喵嗚一聲,睜着水靈靈圓溜溜的大眼睛繼續看着謝钰。
“你要……養它?”謝钰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不動聲色往後退了半步。
“當然了。”阮當歸已經給小黑冠了他的姓,按理來說,小黑以後就是他的人了,謝钰看着阮當歸滿含歡喜的眼眸,本該拒絕的話卻說不出口,他半晌佯裝毫不在意道,“随你開心。”
阮當歸一激動,便又朝他走來。
謝钰狼狽後退,狹長的眼瞪大幾分:“停停停,你別過來。”
“你不是不怕嗎?”
“我哪裏怕,我只是,只是、不喜貓兒。”
阮當歸追在他身後:“那你摸摸它呗,它可軟了。”
謝钰跑到小院子裏,夕陽灑滿地,他跟阮當歸繞圈圈,聲音難得狼狽起來:“阮阮,你別過來!”
自此,小小的庭院裏,一方天地,兩人一貓,外加門口一棵桂花樹,歲月如流水,緩緩淌過,這是自娘親去世之後,阮當歸最幸福的時光,他時常和謝钰去二兩酒肆喝酒,偶爾看到吳秀才打酒,便總護在胡莺身邊,睜着琉璃琥珀眼眸,瞪得吳秀才紅着臉離去才肯罷休,又時常和謝钰去拜祭娘親,在墳前倒上三白酒,小小說上一會兒話,再或者抱着阮小黑,在院子裏曬一上午的太陽。
謝钰有時很忙,三四天不見人影,有時卻很閑散,還能和他一起去店鋪。
謝钰識字卻不會寫字,沒人教過他,阮當歸知曉後,曾教他寫字,不過謝钰在這方面耐性不夠,字寫得比阮當歸還歪歪扭扭,待學會寫阮當歸同他的名字之後,便扔了筆。
阮當歸頭一回見到比他還懶得寫字的人。
阮當歸隐約感覺到一些人對謝钰的态度變化,比如李曹和大吉,他們常來尋謝钰,還一口一口稱兄道弟,阮當歸不喜那些表裏不一之人,謝钰卻笑着,,似乎對過往之事毫無芥蒂。
大吉看到阮小黑,便提過貓後頸,想要戲弄一番,誰知阮小黑一爪子直接将大吉的手抓破。
“這畜生!”大吉一腳踹在阮小黑身上,貓兒發出一聲慘叫,倉皇逃跑。
阮當歸剛從屋外進來,恰好看到這一幕,眸子瞬間冷下來,他冷聲道:“的确是畜生。”
說罷不顧那兩人眼色,轉身去尋小黑了,
“這……”李曹眼中閃過一絲陰翳,當真給臉不要臉之人,他擡頭看着對面人尚是少年的面容,不是少年,更像孩童,輪廓還有些稚嫩,誰能想到做事那麽狠絕,得到連爺如此賞識。
他的目光從謝钰的左手飄過,想起前幾日,謝钰親手切下胡老三的小拇指,臉上濺滿鮮血,卻滿臉笑容的模樣。
簡直不寒而栗,這是個睚眦必報的魔鬼。
李曹有些後悔曾得罪過謝钰,但他同他一起在連爺手底下做事,他都如此示好了,如果謝钰不想節外生枝,必定要同他們表面親近起來。
“李大哥莫怪。”謝钰打太極,給人臺階下,“阮阮就那個性子,他近來愛那只貓兒緊。”
“來來來,大吉哥,我敬你一碗。”謝钰說罷,滿臉笑容遞過一碗酒,大吉的面容終于烏雲轉晴。
待将李曹和大吉送出門後,謝钰轉身,一點一點收起嘴邊的笑容,直至最後面無表情。
他看到阮當歸坐在院子裏,抱着阮小黑,正低頭,輕輕撫摸阮小黑的身子,那兒是被踹的地方,謝钰走到阮當歸身邊,他的影子将阮當歸身子籠罩在內,阮當歸未擡頭。
謝钰在他身邊坐在,小黑的尾巴無力地垂下。
謝钰垂眸,強忍着對阮小黑的恐懼,他開口:“抱歉。”
阮當歸卻擡頭看謝钰,眼神鋒利:“你到底和他們有多少交集。”
謝钰沉默片刻:“畢竟都在連爺手下做事。”
“做的何事?”阮當歸逼問,“我不喜他們,你是知曉得,連爺能讓你做何事,難不成還同青龍幫那群人搶奪地盤?”
謝钰不吭聲,阮當歸以為自己猜對了,他冷哼一聲,眉眼間帶着幾分倦意與厭惡,那本不該出現在一個孩子眉宇間,阮小黑在阮當歸懷裏翻了個身,謝钰忍不住身子往後倒。
“阮阮。”謝钰聲音軟了幾分,“這又有何可生氣的。”
阮當歸屆時氣也散了幾分,阮小黑已經在他懷中恢複了活力,阮當歸便順手把小黑扔進謝钰的懷中,貓兒爪子鋒利,扒在謝钰的衣裳上,嗅着謝钰身上味道,是熟人,便也舔了舔爪子,喵嗚叫了一聲,似在訴說方才委屈。
謝钰整個人已經僵硬起來,一動也不敢動,偏偏小黑伸出頭來,在謝钰下巴處嗅來嗅去。
“喵嗚,喵嗚。”小黑伸出舌頭,舔舐一下謝钰如玉的下颚。
謝钰只覺後背汗水淋淋,懷中的貓兒呼吸淺淺,帶着溫暖的體溫,舌上倒鈎讓他發癢,他想扔了貓,卻又怕惹阮阮不高興。
阮當歸無視謝钰求救的目光,他起身,對謝钰懷中的阮小黑道:“小黑,好好教訓一下他。”
阮小黑歪着腦袋,一雙綠寶石般眼眸清澈,也不知聽沒聽懂阮當歸的這番話。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阮當歸雖然很安逸于眼前平靜的生活,但這樣的生活若是以謝钰的付出與沉淪為代價,他寧可不要。然在謝钰看來,阮當歸實在過于天真,阮當歸尚有一顆赤子之心,在飽受欺辱後還能相信這世間,他卻不能,他不會再回到從前,他不會再去過那樣的生活。
哪怕如今的生活是以将別人踩在腳下為代價,他也願意做下去。
他會竭盡全力瞞着阮當歸的。
阮當歸同謝钰鬧了幾天脾氣,最後還是謝钰買了糖葫蘆來,阮當歸看了他手中紅豔豔裹着糖衣的山楂,沒吭聲。
謝钰搖了搖手中的糖葫蘆:“阮阮,你不吃啊?”
阮當歸別過面去。
謝钰佯裝可惜:“既然你不吃,我就扔掉吧。”
說罷,便抛出手去,阮當歸眼疾手快奪下謝钰手中的糖葫蘆,憤懑瞪他一眼,然後咬下一顆糖葫蘆,一拳錘在謝钰肩上。
謝钰吃痛,捂着肩膀。
阮當歸瞥了他一眼,又咬掉一顆糖葫蘆,腮幫子尚鼓起,像只倉鼠,許是這幾月吃住皆好,阮當歸的臉上也長了些肉,一雙眼在臉上,不顯大得可怖,倒顯得幾分稚嫩的英氣:“你以後少同李曹他們來往,我怕他們帶壞了你。”
“知道了知道了,你下手可真兇。”謝钰揉了揉肩膀,直起身子來,學阮當歸故意拉長聲調,顯得慵懶又随意,他的眼眸子狹長,帶着幾分狹促與笑意,他本來同阮當歸一樣身高,現在比阮當歸高了半頭。
阮當歸哼一聲,狠狠咬下山楂,不去瞧謝钰,待吃完糖葫蘆,他便和謝钰一起回家了,等走到家門口,嗅到桂花十裏之香,米黃小花隐在濃綠枝葉之間,桂花不久前才開,染人衣裳滿香。
看到小黑正蹲在臺階上,阮小黑看到兩人後,腳步輕盈地跑了過去。
阮當歸蹲下身子,将輕輕一躍的阮小黑抱進懷中。
桂花開在初秋,胡莺便采來釀酒,釀了兩壇桂花酒,贈予阮當歸,阮當歸同謝钰一起把酒埋在桂花樹下,相約明年挖出來,再一同飲下。
江南最多便是荷花,放眼望去,接天蓮葉,最美便是采蓮女,乘一葉扁舟,入藕花深處,人面比花嬌,古來多少文人騷客,留下千古名句,一世風流。
阮當歸又在家門口撿到一個東西。
這個東西,不是只貓,是一個人。
那是一個清晨,晨曦霧氣很大,茫茫之中,幾不見人,阮當歸出門時,也未注意腳下,誰料便一腳踩在什麽東西上,踉跄往前倒去,謝钰在他身後,想要扶住他,卻也沒扶住。
沒有摔到青石板上,阮當歸低頭一看,差點吓到從地上蹦起來。
是個人啊!
阮當歸和謝钰合力把人從屋外拖進來,幸好那人還活着,胸膛微弱起伏,面上滾燙,那人長得樣貌平平,身上卻有大大小小的傷痕,阮當歸當機要出去請大夫,留謝钰在此照料。
謝钰嗯了一聲,看着阮當歸離去,他不若阮當歸那般熱心腸,他回頭,冷冷将那人審視一遍,眸子裏沒有一絲感情。
忽然,一個東西引起他的注意,那人胸膛處露出一角染血的信封。
阮小黑在他腳下轉啊轉,仿佛也想知曉謝钰手中的那封信,信裏到底說了些什麽,才能使謝钰的面色在面無表情,漸漸變得凝重冷漠起來。
謝钰不由得喘息起來,欲望在一瞬間膨脹到了極致,狹隘的空間讓他覺得窒息,眼中浮現出血紅之色,耳畔盡是嗡鳴之聲,待他回過神來,後背已被冷汗打濕。
小黑仰起頭看謝钰,謝钰低下頭,發縷已被汗水打濕,愣了許久。
直到屋外的腳步聲才讓他回神,謝钰的眼神變得狠厲起來,阮當歸正準備進屋,謝钰正巧從屋內出來,兩人迎面,堪堪相撞,大夫背着醫藥箱在後面氣喘籲籲。
“那人如何?”阮當歸問道,他方才小跑而去,此刻喘着氣。
謝钰将視線落在阮當歸身後的大夫身上,将屋門轉身閉上,對那大夫道:“那人方才醒了,便自己走了。”
“走了?”大夫皺起眉頭,那他這不白跑一趟。
謝钰上前,往大夫手中塞了點碎銀,大夫眉頭立即舒展開來,便也轉身離去了。
“他走了?”阮當歸用疑惑的口氣問道,“他傷得似乎很重,怎麽這麽快就醒了,就走了。”
謝钰深吸一口氣,将房門推開:“他已經死了。”
阮當歸愣了起來,趕忙跑進去,那人躺在床上,阮當歸探看,果然沒了呼吸。
“你去找大夫的途中,他便已斷氣。”謝钰不知自己在說着什麽,待回過神,話已出口。
阮當歸見過許多屍體,去年饑荒,路邊多得是無名屍,無人斂其骨,阮當歸只震驚片刻,便嘆氣一聲:“我尚不知他是誰。”
謝钰嗡動嘴唇,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阮當歸和謝钰最終将那人埋在亂葬崗,亂葬崗是葬無名之人的地方,阮當歸心善,還燒了紙錢,希翼那人能魂歸故裏,亦或渡過三途,不要留戀人世,投個好胎。
謝钰之後生了一場大病,夜裏高燒不斷,阮當歸夜裏照料,謝钰滿頭大汗,夢裏抓緊阮當歸的手,嘴裏念叨着什麽,阮當歸去聽,卻什麽也聽不清。
直到淩晨時分,謝钰才退了燒,江南也下了今年的初雪。
小雪如粒,薄薄在青石板落了一層,一腳踩下去,便能留下一個淺淺腳印。
阮小黑整個冬日都窩在屋內,也不愛動彈,一個冬日過去,顯然圓滾滾起來,身上毛發黝黑發亮,阮當歸冬日總愛抱着小黑,即暖和又心安。
冬至來了,要吃餃子,不然會被凍掉耳朵。
阮當歸在屋子裏等着謝钰回來,胡莺方來送了兩碗餃子,餃子像是元寶,在碗裏熱氣騰騰,阮當歸一邊等着,一邊撈出個餃子給阮小黑吃。
片刻,他笑了,餃子是肉陷的。
不過這天阮當歸并沒有等到謝钰,來的人是李曹,此時的李曹神色不像上次,面上帶着不屑的假笑,他像變了一人,神色謙卑至極,全然沒有上次耀武揚威之态。
李曹彎着腰說:“阮兄,以前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你們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們計較。”
李曹搓手:“以後若是有需要的地方,盡管提出來,我們一定幫你。”
李曹尴尬地笑:“沒想到謝钰原是顧老的兒子,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阮當歸蹙着眉,一番話聽得雲裏霧裏,他冷冷打斷李曹的話:“謝钰現在何處?”
作者有話說:
頭痛,吃了藥,卡文,碼不出字,還想不出标題,有點痛苦,所以我當初為什麽要寫标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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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