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菱花鏡中影（二）

于燕是鬼醫，她救了鴛鴦，用了鴛鴦父親的性命，只是鴛鴦不知道。她只是在看到父親雙鬓斑白的時候才恍然明白自己做錯的事情究竟是什麽，于此時的她而言，回到即墨家，成為即墨家的大小姐才是唯一能彌補的方式。

那一夜前半夜是伶仃小雨，後半夜天晴有月亮，冷硬的月華如錦緞鋪在鴛鴦的腳邊，她擡頭望着雕花的朱欄旁立着的于燕，低頭輕聲道：“我想要一個附帶的條件，在你治好我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但我不知道喜歡他值得不值得，只是現在覺得很累，所以我想忘掉他，你可以不可以讓我忘了他。”

“我只答應你父親救你的性命而已。”

鴛鴦沒說話，她穿着一身血衣，立在廊子裏衣角滴下血紅的水珠，她頭發淩亂，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拎着手裏的雙刃刀。

于燕佝偻着腰立着，伸手從樹上折下一枝梨花，想了一會兒問道：“你是殺手，如果你要忘記一段時間的經歷，同時你也會忘掉你的招式，忘掉這段時間裏的一切。你雖然因為過去而痛苦，但卻也仰仗過去活着，你還要忘了麽？”

鴛鴦屈膝坐下，蒼白的雙頰無半分血色，她一雙手骨節分明有力的抽出雙刃刀，青刃上泛着銀光，她利索收了刀扔到于燕腳下，黑曜石般的眸子直直看着她：“我是即墨家長女，夫人要什麽報酬我都給得起。”

于燕走到她面前拾起雙刃刀，令兩個童子将鴛鴦帶進屋子。屋子裏擺着一張大床和一個寬大的屏風，鴛鴦洗澡換衣物的這段時間裏，于燕已經跟即墨昀說好了報酬，她救鴛鴦并願意消去鴛鴦的記憶，但是她要的除開即墨昀的性命還要十萬兩黃金，這十萬兩黃金不是小數目。除非招兵買馬，沒人會一輩子用掉這麽多錢。

即墨昀答應的很爽快，他坐在椅子上一臉平靜，着令手下将一早備好的五萬兩黃金給了于燕，而後利索在于燕早準備好的五張各一萬兩黃金的借據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這十萬兩實在不是小數目，鴛鴦後來掌家中間即墨家一度支撐不下去，應該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于燕這筆錢要的太狠了。不過奇怪的是，我後來并沒有看到于燕用這一筆錢。

商議好了以後，于燕焚香淨手準備好再回去的時候，童子已經給鴛鴦換好了衣裳，她正躺在床上，童子焚了迷香，鴛鴦漸漸有些倦意，于燕伸手捂住她眼睛正要對童子做手勢喊即墨昀進來再看鴛鴦一眼，她手底下的鴛鴦卻瑟縮了一下，而後她聽到鴛鴦在喃喃自語道：“你說我喜歡他，是不是也是因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心眼？”有溫熱的液體滑過于燕的掌心，是鴛鴦哭了。

鴛鴦醒來的第二天，她着令随侍的人在附近的銀匠那裏打了兩只銀镯，跟她丢在孤竹山上的一模一樣，她戴着那兩只手镯整個人都安心不少。于一年過後，鴛鴦才徹底痊愈，她重新成了即墨家的大小姐，由即墨家的叔公帶着離開了于燕的院子。而即墨昀則早早就遵照他的遺囑，在鴛鴦醒來的那天随從将他草草安葬在孤竹山下稍遠處路邊，墓碑上面書一個字‘昀’。即墨昀用一死将鴛鴦徹底拉了回來，鴛鴦回了即墨家，而後掌家。

東裏紹看到山上銀镯的時候以為鴛鴦已死，在看到即墨昀的墳墓時更加确信了鴛鴦的死。

随後就是鴛鴦與東裏紹的再見，京都的歸玉臺上，即墨家祠堂的院子裏。東裏紹選擇了重來一回，但結果和過程依舊是和之前一樣。

他再次走近了鴛鴦，浮英樓上一遇，而後悄無聲息地就再次到了鴛鴦的身邊。我在東裏紹去即墨家第二天的時候，自己再次念了咒語，然後攔住了東裏紹。他手上拎着一個食盒，裏面肯定是精致的十二景點心。

東裏紹看着我絲毫不感到驚訝，他笑笑掃一眼我，習以為常地說道：“家有病人？”

“不是。”我回道。

“哦，那是有什麽事？如果沒事，還請姑娘讓個路，在下還有急事。”他說的不徐不緩，眼角眉梢都是趕着去見鴛鴦的開心。

我一想到他即将拿到鴛鴦的婚事，鴛鴦慘死，我就覺得心底發冷，在我發愣的空當，東裏紹已經繞開我走了，他手裏拎着一個白燈籠，漆黑的巷子裏他的身影顯得很長。我終于鼓起勇氣喊住他：“先生。”

他腳步一頓，但沒轉身。

“你不能娶鴛鴦，你知道原因的。她好不容易才成了大小姐，才不用過那種刀口舔血的日子，你娶了她讓她知道之前的事，她會死的。”

“姑娘說的話在下不明白。”

“即墨昀的死，即墨家的衰敗，雙刃刀的來歷。先生不明白哪個我都可以告訴先生。”

東裏紹轉過身，他握着燈籠看着我，良久終于道：“你是說她就是鴛鴦？”他的聲音嘶啞，在四周的蟲鳴裏聽起來格外清晰。

“是的。她父親請了鬼醫治好了她，她選擇忘掉你，成為現在的即墨鴛鴦。”

“如果我離她遠一點，她就會過的很好是吧？”

我回道：“是的。”如果東裏紹不再出現，鴛鴦應該就會嫁給商之，狀元郎的妻子，一生無憂愁。

東裏紹擡頭看了一眼天，我順着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平常的有星星的天。他站在那兒看了一會而後轉身朝我走過來，他面色陰沉，兩個眼睛能在我身上挖個洞的樣子，看的我有點怵得慌，我捏緊了手裏的刀後退了幾步。

雖然我不想認慫，我也自認絕對在我跟他打起來的時候我能打得他滿地找牙，不過我還是有一種由心而生的害怕。這可是神醫，一不高興扔個毒，我估計我還沒出手就先死了。

不過我的擔心沒成現實，東裏紹很高冷的走過來，把手裏的食盒塞在我手裏，我接過他遞過來的食盒，打開看了下果然是十二景點心。

他把自己手裏的白燈籠提起來，然後吹滅了。說實話一個大夫出門總提着白燈籠讓我看着有點怪怪的，東裏紹看着我似乎覺得我的行為幼稚，笑了一下道：“沒下毒的。”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他繼續道：“幫我送到即墨家給她，告訴她我離開京都了。”

我呆滞地點點頭，東裏紹也是蠻好說服的，我立在原地，他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食盒，而後就朝着即墨家相反的方向走了，他這一走應該就不會回來了，鴛鴦與他會有個好結局。

我之前在東裏紹的記憶裏見過去即墨家的路，所以找起來一點也不費力。我到即墨家外的時候，門口的燈籠已經點起來了。

即墨家的歷史長遠，但根基不穩，直到最近才徹底在京都站穩腳跟。即墨家的宅子是祖宅，後來多次擴建才成了如今這個樣子，我拎着食盒和守門的小厮說了後，立馬就有管家特意來引我去見鴛鴦，即墨家一走進去只覺陰冷，府裏到處都亮着猩紅的燈籠，除開打更的更夫，各個園子的出入口都有人在守夜，而且一路朝着府裏走，路上偶爾能看到穿着铠甲拿着長刀的侍衛，兵器的冷刃泛着寒光，守衛堪比我家的劍莊，我沒出息的咽口唾沫。

管家是個四十多歲的孤寡老頭，一身百福字的褐色長衫前長後短，他看着我一臉不悅。我讪讪道：“鴛鴦小姐的閨閣有點遠哈。”

“就快到了。”那管家喉頭動了半天才轉頭繼續朝前走。

我後面還跟着四個婢女，一行人都沉默着，四周只能聽到簌簌的腳步聲。又走了一會兒，大片柳樹後終于冒出一個飛檐，那飛檐上挂着一個銀鈴，鈴铛下一根長流蘇直直垂下來，有兩尺長。繞過竹林，那所兩層高的樓就出現在衆人面前，裏面有一股香味飄出來。外面候着八個提燈的婢女，樓裏依稀能看見影影綽綽的光，想來是即墨鴛鴦還未歇下。

管家到這裏就先走了，剩下的幾個侍女将我引進去到側堂，鴛鴦還在正堂談生意，來的都是幾個本族內的叔公，有好幾個仗着自己年齡大了說話毫不遮攔。一堆人時不時會吵起來，但鴛鴦很少說話，她坐在屏風後，屏風旁兩盞矮燈籠将她瘦弱的影子映在屏風上。

過了好一會兒，幾位叔公才各自回自己的廂房去歇息了。我正發呆，身邊的珠簾突然被挑起來，我一擡頭恰好就看見了鴛鴦，她穿一件淺綠的袍子，頭發簡單的梳成雙月髻，她立在珠簾後，見我看她輕輕笑了一下。

溫柔的美人。

這和我之前第一次見她的差距太大了，我忍不住笑出了聲，鴛鴦的貼身婢女見我沒原因地笑起來，登時氣急了，我趕緊收斂了笑，鴛鴦手裏拿着一個楠木的團扇，虛虛攔了一下婢女，婢女不再說話，安靜的立在一旁。看得出來鴛鴦身邊的人都很喜歡她。

我從椅子上起來，拎起放在茶幾上的食盒道：“是東裏先生托我送來的。”東裏紹并沒有告訴鴛鴦他的名字，在現實裏他一直到崇明帝大宴士子那一天才說出了自己的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