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菱花鏡中影（三）

“先生自己怎麽不來？你又是誰？”鴛鴦身邊的婢女立刻說道，大有将我看成她小姐的情敵的意思，我在心裏偷笑一聲。

“問你話呢！”那婢女又道，這次語氣更不好了，護主護的太好了。

鴛鴦攔了一下她，使個眼色讓她先出去，那婢女大概是覺得鴛鴦幫我不幫她所以生氣了，跺跺腳跑出去了。

鴛鴦看了一眼婢女出去的地方，後面跟的兩個婢女立刻知曉她的意思追出去了。我看着鴛鴦，她和之前差的太多了。她十六歲的時候遇到東裏紹，殺人如麻，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現在連個小婢女生氣都要多看兩眼。

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才覺得我盯着她看的太久了，尴尬的笑笑坐下去，鴛鴦在主位上坐下，立刻有婢女上了茶。

我看着茶正不知道怎麽開口才不算唐突，鴛鴦已道：“先生呢？”

“他有些事，去了谷陽國，現在已經離開京都了。喏，他托我給你送的糕點。”我将食盒推了推，她身邊立着的婢女接過去。

“我一直沒給先生診金，今日姑娘來了，便一并結算給姑娘吧。”鴛鴦說話的時候有點慢，但慢的很适宜。

我連忙擺擺手，我剛才進來她幾個叔公說的就是即墨家白白不見了的十萬兩黃金的事，可見即墨家現在也是急缺銀兩周轉的樣子。但話不能說的太直接，我想了想道：“這樣吧，等他回來了小姐親自給他吧，我與他素不相識，不過是受他之托來送一個句話而已。”

“也好。”鴛鴦輕聲道。

東裏紹離開了京都，鴛鴦在商之高中後的大宴上，由崇明帝親自賜婚給了商之，他們兩人的婚期定在第二年的三月初三，時間巧合的跟現實裏她嫁給東裏紹的時間一模一樣。

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一系列的流程走的快，但東裏紹還是回來了，在鴛鴦大婚前一天的時候，他穿一身天青色的長衫立在即墨家外，鴛鴦回府一下馬車就看到了他。她眼睛一亮，身邊的侍女已笑着招呼東裏紹回府裏吃茶。

東裏紹定定看着鴛鴦，良久才移動腳步，兩人往即墨家走的時候，走到園子裏時鴛鴦突然停了腳步，看着遠處的六伶塔側身輕聲道：“先生，我要出嫁了呢，明日正午，我的花轎就該從這塔下過了。”

“恭喜小姐了。”東裏紹聲音淡淡的。

正好園子裏有個石桌，貼身侍女便小跑着去泡茶了，其餘的幾個小厮侍女都站得遠了點。

“你只說這個？”鴛鴦看着他，輕輕笑了一下：“鴛鴦以為先生會說些別的呢，整日聽這句話，聽多了倒覺得不怎麽真心。”

“我确實不怎麽真心。”

“先生……”鴛鴦驚訝地看着他。

“我不是先生，我叫東裏紹，是大夫。”

鴛鴦的眼裏閃過一絲迷惑，而後她很快明白過來，欣喜道：“神醫東裏？”

“對。”東裏紹低聲道：“我師從鬼醫，學的一身好醫術，我會用醫術救人，也會用醫術殺人。”

“先生怎麽想起說在這些？”鴛鴦有些迷惑的看着他。

東裏紹沉聲道：“因為如果現在不說了，就遲了。鴛鴦，嫁給我吧。”他的聲音有奇怪的魔力，溫柔的不像樣子。

鴛鴦一瞬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也确實是，大婚前一天突然冒出來一個表白的，誰都會驚訝。

“你很早之前就喜歡我，你跟我多數時候都待在孤竹山上。”

“先生說笑了吧，叔公說……”

“你使雙刃刀，為了幫我殺了很多人，你跟我第一次遇到的時候是我問你路。”東裏紹定定看着鴛鴦：“後來在一場大火裏你失蹤了，我以為你在那場火裏沒了。直到我在歸玉臺上再看見你，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在想你是不是她。”

“她叫什麽？”

“鴛鴦。跟你一樣，她叫鴛鴦。”

“先生應該知道，我要大婚了，是嫁給商之。”

“我知道。”東裏紹口氣淡淡的：“你可知道商之是什麽身份？他的來路不簡單……”

鴛鴦打斷東裏紹的話道：“我不在乎，他是我的夫君，生死同路，我不在乎。”

東裏紹看着鴛鴦笑起來，笑得面如死灰，他錯過了娶鴛鴦的時間，他就是真的錯過了。東裏紹說的一點不錯，商之的來路并不簡單。其父商瑞曾為朝中翰林學士，但在一次徹查貪污中被連坐，商之被一個奶娘抱了出來躲在孤竹山下的小村裏教養長大。

那間東裏紹和鴛鴦曾住過的商秀才的屋子，就是商之住過的地方，三個人的事情也許冥冥中就注定了。

我以前覺得商之看起來跟普通的寒門士子不大一樣，但總不知道是哪裏不一樣。在第二天商之和鴛鴦大婚的前四個時辰，商之一身文弱卻手提刀跨過即墨家高高的後門門階，帶着一堆兇神惡煞的人走進來，我才曉得他是哪裏不一樣。他跟東裏紹很像，相似的隐忍和計謀，相似的利用了同一個女孩子。

商之并沒有打算痛下殺手，他只是借着這次機會想行刺崇明帝。他一早就同即墨家采辦的小厮打好了關系，在買來的酒菜裏都加上了足量的蒙汗藥，他只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刺殺崇明帝，可即便他思慮良多，他還是算漏了一個人東裏紹，東裏紹一早就知道了商之的身份和意圖。

于是情理之中的，商之才進去立馬被四周牆後出現的侍衛生擒。商之見行跡敗露，自知後果扔下手裏的刀，他直起腰身看着崇明帝，眼底劃過一抹淺淺的笑意，輕聲道：“鴛鴦重君，此事全由我策劃，她并不知曉內情。”

他的釋然也跟東裏紹很像，倨傲溫和的神色與當年布衣的東裏紹如出一轍。

崇明帝身邊的內侍在崇明帝耳朵邊小聲說了一句話，而後東裏紹就被傳召了進來，東裏紹的琵琶骨被一根玄鐵的鎖鏈刺穿，一身紫色錦緞衣裳揉的皺巴巴的，走路的時候腳步踉跄，他被兩個侍衛推着走進來，這兩個侍衛穿的铠甲不是軒國的，而是暮國的，商之看着兩個侍衛，覺得有些面熟，再仔細想才想起來他們是谵臺璧的近身侍衛。

有什麽東西漸漸在商之腦海裏連成一條完整的線，遇見鴛鴦，高中賜婚，籌謀刺殺崇明帝。商之擡頭看着東裏紹，只一瞬間他就明白了自己的刺殺失敗跟東裏紹脫不開幹系，但東裏紹變成這樣又是因為什麽，商之想不明白。

園子裏響起崇明帝不耐煩的聲音：“孤今日放過他，你可以走了吧？”

商之擡頭看着東裏紹，他被兩個人推搡着跪在地上，銀色的鎖鏈叮叮當當響着，商之看不見東裏紹長發遮掩的神情，但旋即便明白了前因後果。谵臺璧久病無醫，如果還能救活他大概除了東裏紹便只剩厲水盡頭的曲寶齋了。而兩條路的後一條是不可能的，看東裏紹的樣子他定是答應了崇明帝長守于谵臺璧身邊，忠心耿耿地醫治谵臺璧。

他用自己一雙手和半條命究竟換了什麽……

崇明帝的聲音響起來，說出一個商之猜到卻不願相信的答案，他說：“今日之事孤不再追究，你仍是翰林學士，大婚之後孤會将你遠調出京都，每年你會跟尋常官吏一樣有四次進京述職的機會，屆時你可與鴛鴦見面，其餘時候鴛鴦不得去看你，須長留京都。”

崇明帝的一段話決定了三個人的命運，雖然都不怎麽好，但起碼沒有傷亡，三個人都活了下來。

商之面上的淡然一瞬間全沒了，他一貫的好修養在這一刻悉數化成了煙雲，他掙脫着押着他的侍衛，高聲對着東裏紹喊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用你好心！”

崇明帝沒有答話，空曠的園子裏商之的聲音顯得渺小又無助，他喊着東裏紹，但東裏紹卻沒有擡起頭看他一眼。

崇明帝揉揉眉心揮揮手，東裏紹身後的兩個侍衛立刻拽了一把手裏的鎖鏈，東裏紹整個人都痙攣了一下，他顫顫巍巍站起來看向商之的方向，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穿過花團錦簇的樹枝，穿過漫長悠遠的歲月，穿過兩人都喜歡的鴛鴦，東裏紹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凝重又釋然。

商之看着東裏紹被人趕着推搡着走了，他大喊大叫卻都于事無補，押着他的侍衛死死按住他。崇明帝很快擺駕走了，一直到吉時前，侍衛才松開了押着商之的手，他腿彎一軟就跪了下去。被俘獲的同黨肯定會全部被秘密處死，東裏紹現在應該已經啓程随谵臺璧走了，園子裏能聽到外面吵吵鬧鬧的喜樂聲。被迷暈的人也醒來，被崇明帝瞎謅的借口圓了回去。

熱鬧喜慶的唢吶聲在商之聽來卻覺得更難過，他被幾個侍衛嚴密看管着換了衣裳走大婚的流程，婚禮是在子夜，大婚過後第二日商之就被遠調出了京都，他在豐陽城做巡撫，沒有人知道他突然被貶谪出京都的理由。

新婚這一夜他一人宿在客房，鴛鴦在喜房裏，一雙龍鳳燭一直燒到天亮，天亮的時候一堆紅豔豔的蠟油流了一桌子，燭芯也燒完了，宮裏遠調的聖旨就在這個時候到，同來的還有随侍商之赴任的一個書童和師爺。鴛鴦人還沒到前堂的時候，商之就已經離開了即墨家，一場婚禮像是一場措手不及的鬧劇。

一年又一年，風呼嘯着從樹梢吹過，一擡頭一低頭的時間已經過了四季，時間過得奇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