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菱花鏡中影（四）

東裏紹的死訊傳來是在第四年的冬月，商之才從外面懲治一個私鹽販子回來，就看到衙內的大堂裏端坐着趾高氣昂的內侍，內侍穿着宮裏的衣服，淡藍的緞子上七彩絲線繡出精致魚紋，空寂的大堂前只有一個小厮在拿着掃帚掃雪，見他回來喊一聲：“大人。”，而後便接過他回來拿的傘收下去，于是四周就只剩下商之和內侍兩個人。

商之立在屋檐下，他看着內侍譏諷的神色以及內侍放在桌上的手肘邊的大盒子，漆黑的四方梅花骨灰盒，骨灰盒外面包着一塊白包袱皮，他有一瞬神游，愣在那裏久久沒有挪動腳步。四年裏毫無知覺的心尖銳的疼了一下，像是無數的帶倒刺的針紮進去，他憤怒地拔出來的時候倒刺又硬生生鈎住，于是疼痛更甚，自己第六感所帶來的憤怒和疼交織在一起，不知道要怪什麽人要怪什麽事，只是一瞬間茫然的來了壓制不住的脾氣。

內侍眼睑都懶得擡一下，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說譏諷道：“大人回來的真遲，像大人這樣的好官真是難得。”

最會看人臉色的內侍當然知道商之雖高中狀元，卻舉目無親屬，朝中也無閣老願意當他的老師，他雖然娶了即墨家的小姐，但被下放到這個貧困的豐陽城後再無作為。四年了，每一年商之雖然都會回京述職，但他手裏的官位只是一個虛職，內侍雖然長居在宮裏，這些宮外的事卻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照商之這樣子，他注定這輩子都只會待在這兒，不可能成為朝中的大臣。

商之沒回他的話，他只是一直看着那個黑色的骨灰盒。

內侍顯然不悅，但礙于他官員的身份，也不好發作，只冷笑一聲鄙夷的瞥一眼商之，恩賜一樣道：“陛下說了，自今日起，大人不必再入京述職，商夫人随後就會來此地。陛下說願大人與夫人百年好合。”內侍看着他一直落在骨灰盒上的眼神，殘忍地扯起嘴角笑道：“這是東裏先生，暮國的六皇子特意送回來的，陛下說東裏先生無親屬，這個東西就先暫時存放在大人這裏。”

內侍說的話商之都聽到了，商之往前走了幾步，內侍打開包袱皮收在袖子裏，惋惜道：“這可是小人自己的東西。”他瞥商之一眼見他面色如常，便偷笑一聲麻溜将還露在外面的包袱皮往袖子裏收收。

暮國的六皇子送來的時候上面就包着這個包袱皮，是難得的雲緞，織娘在織的過程中以機繡加了花紋，大多供皇族使用，極少數會流于黑市，在暮國黑市上一尺價值十兩金。包一個死人的骨灰盒太不值當了！

當然這些話內侍不會講出來，僅僅這個緞子，他這一趟已經是賺到了。

“喏，給大人。”內侍将骨灰盒捧在手裏，才站起身商之已經快速走到了他面前，內侍看着商之伸出來的手，十指指甲圓潤而短，幹幹淨淨的一雙手食指處能看到經常握筆的骨節處生着一層繭。可不是，寒窗苦讀多少年才有的這個功名，可是不也就這樣麽？！

眼看骨灰盒就要遞到商之手裏，內侍突然雙手往懷裏一翻，骨灰盒登時朝地上摔去，商之趕緊去抓，兩只手抓救命稻草一樣慌亂的抓着，盒子磕在常年照不到陽光的地方磕掉了一個角上的黑漆，蓋子摔下了在地上打了轉才停下。

骨灰盒是空的。

商之猛地擡頭看着內侍，他蹲在地上看見內侍笑的臉扭曲成一股惡狠狠的快意，內侍笑笑道：“小人方才忘了和大人說呢，來的路上拎着實在是重，恰好路上有只野狗沒吃的，小人就自作主張将盒子裏的東西跟狗食倒在一起了，一來嘛盒子輕些好拿，二來大人總憂心民衆疾苦，小人也算略盡綿力幫了大人，畢竟野狗也算是大人的臣民，餓死總歸是不好的。”

“為什麽？”商之聽到自己幹扁的聲音。

內侍猛地變了臉色，他臉上的憤怒一閃而逝變成了谄媚的笑，俯身看着商之壓低了聲音道：“大人不記得了麽，家父也曾是您行刺崇明帝時衆多人的一員呢。”

說完內侍利索起身看也不看就朝大堂外面走去，邊走邊朗聲道：“聖上口谕，文臣商之，此生非召不得入京，如有違，誅連其族。”

風吹的大堂裏柱子上的輕紗飄起來，商之跪在地上将空空的骨灰盒拾起來抱在懷裏。

鴛鴦在內侍來後的第六天到了府衙裏，來的時候她只帶了四個侍女一個車夫連帶一些細軟。自從鴛鴦大婚後，崇明帝有意無意打壓即墨家，扶起了鐘離家，同為世代以商立本的幾個鐘離家的本家，将即墨家的生意咬死，這幾年即墨家一日不如一日。

直到突然有宮裏的人到府上傳旨，說是商之思念鴛鴦，于是陛下恩準鴛鴦前去看望商之，即墨家的大權交在了一個叔公手裏，鴛鴦就來找商之了。

鴛鴦待在府衙裏，鮮少能跟商之打照面，商之的公務總是很繁忙。豐陽城雖然比京都冷些，但鴛鴦卻覺得在這裏更開心自由些。她一直無欲無求，這樣也是很不錯的。

府衙的大堂前種了很多白梅樹，正好是梅花開的季節，鴛鴦每日就坐在梅林前的大堂裏，紅泥小火爐煮各種各樣的酒，商之一直都在打理手頭的公務，終于告一段落的時候他回府才換了常服到大堂前就剛好看到鴛鴦坐在石階上煮酒，她穿一身淡紫的衣裳，撐頭的時候能看到手腕上淡淡的疤痕，一雙眼睛看着梅林，像是能把梅林看透。

鴛鴦轉頭看爐子的時候剛好看到商之，笑笑招呼他：“豐陽真冷。”

商之擡腳朝她走過去，附和道：“是蠻冷的。”在她身邊坐下的時候才發覺她的臉頰已經被凍得有些發白，心裏一瞬覺得有些酸楚，伸手攏攏她的衣襟：“丫鬟呢？”

“天冷我讓她們先歇着了。”鴛鴦說話有些慢，說完後淺淺一笑，不是害羞，很坦然的樣子，面對他的時候更像面對一個久違的至交，女子少見的灑脫和矜持禮儀融在她身上，平和溫柔讓人容易沉溺。

六年了，從第一次在秋水遇到她已經六年了，遇見她花費了一年的時間，娶她花費了一年的時間，而娶到她後已經過了四年。商之曾聽東裏紹說過他同鴛鴦之間的事，絕色的殺手和有名的神醫之間注定的那段糾葛。

鴛鴦離開東裏紹後當即墨鴛鴦當了七年，七年的時間是一場冥冥之中的輪回，商之一直迷信地相信七年是個不尋常的年份。她在七年裏成功的脫胎換骨，一身的疤痕已逐漸消淡，她擡頭斂眉的樣子，數一數二的大家閨秀，名門小姐。跟那個殺人單手拿雙刃刀的鴛鴦，有天壤之別。

“我來的時候帶的酒，留雁酒，你要不要嘗嘗？”鴛鴦笑笑，熟練地擺好酒杯。

“好。”商之應了一聲。

鴛鴦起身走到梅林裏，伸手摘了幾朵梅花回來扔在酒杯裏，而後順勢坐在商之身旁，兩人之間這樣近的距離，仔細算來是少有的。

鴛鴦笑笑随口道：“其實說來也奇怪，這酒方子不是我寫的，但我卻知道。前些日子酒坊周轉不靈，我就把這個酒方拿了出來，賣的還不錯。随口起了一個‘留雁’當名字，好聽麽？”

“好聽。”商之回道，他把東裏紹的骨灰盒就埋在了這梅林裏，一擡頭看着鴛鴦仔細的神情小心翼翼道：“你的師父是什麽樣？”

“師父？”鴛鴦疑惑地皺起眉，随後笑起來：“夫君說的是我山裏的師父？說來奇怪，家裏人都說我去學藝了，可我卻覺得自己沒半點長進，而且連師父的樣子也不記得，也不曉得這師父是真還是假。”

“是真的，我見過你師父。”商之喃喃道：“這酒方應該是你師父留給你的。”

“他長什麽樣？”鴛鴦訝異地問道。

“跟這酒一樣。”

鴛鴦掃一眼商之，佯裝惱怒道：“原來夫君又尋鴛鴦開心。”

瑩瑩白梅落于枝頭，長廊後紅燈一串撒下熹微的光。她笑笑斟了一杯酒遞給商之，臘月裏薄瓷酒杯上一圈薄薄的冰，觸手還有些涼，她手觸到酒杯猛地往回一縮。

“怕冷？”商之低聲道。

鴛鴦不大好意思的點點頭，嫁給商之後，他們兩人之間的相處更多的傾向于君子之交。是水到渠成的那種，适合聊天談心，但再多的一步誰不都往前走。商之伸手将鴛鴦的手握着哈口氣，這裏确實比京都要冷些，鴛鴦不着痕跡的抽出手，笑笑捧起酒杯遞給商之，商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石階下的梅花已經開了，風吹的時候微起霧，梅樹枝幹搖晃像是人影。商之一晃神，手裏的薄瓷杯‘哐當’一聲碎在地上，他猛地轉身一把将鴛鴦壓在石階上。

“你說人活着是為了什麽？活着這樣辛苦。”商之抱着鴛鴦，他的聲音發顫。

對商之突然出來的懦弱亦或是軟弱，鴛鴦并沒有過于驚訝。就像他突然到了她生命裏那樣，商之的方式一直都是迅速果決，前一秒還在喝酒聊天，後一秒卻微微發抖的抱緊自己的發妻如同孩子一樣問些文绉绉的問題，在別人而言或者可笑生硬，但放在商之身上卻毫不突兀。人嘛，七情六欲憤怒喜樂，如果不管在誰面前都永遠笑的矜貴保持一個樣子，那才太可怕了，太不像一個‘人’了。

鴛鴦笑笑仰頭看着天空，伸手拍拍商之的背，湊在他耳邊感慨道：“大抵是害怕吧，就像我，什麽死法想想都覺得疼，所以就一直活着了。”

“就這樣麽？”商之喃喃道。

鴛鴦的手不動了，她曬然一笑回道：“還有一個，舍不得死。有的東西如果我死了我就再見不到了，比如夫君，比如竹子，比如梅花，比如好聽的戲……比如東裏。”她的聲音低下去。

“那你呢？”鴛鴦反問道。

商之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說了另一件事：“鴛鴦，今天是他四十九天守孝期期滿。”

“我知道。”鴛鴦的聲音裏明顯帶了哭腔。

“我帶你去找他好不好，你跟他才是應該在一起的。”商之的嘴角溢出鮮血，他抱着鴛鴦輕咳一聲繼續道：“我帶着你，你就不用害怕了。”

他在鴛鴦去摘梅花的時候在兩個杯子裏都下了毒，是最常見的砒霜。他已經用這幾天的時間打理好了手頭的所有公務，該交代的都交代了，生命到這裏似乎再沒有了繼續下去的理由。

鴛鴦的手漸漸松開了，商之翻身坐好，而後将鴛鴦的頭靠在自己的膝蓋上。做好這些後，他擡起頭看着面前的梅林，視線漸漸模糊起來。

風起梅林飄搖，商之輕輕地如釋重負的笑起來，他依舊記得自己第一次見東裏紹的時候，冬雪紛紛揚揚灑落一地，鵝毛一樣軟綿的雪落在漆黑的畫舫欄杆上，一身深紫衣裳的男子立在船頭手裏拎着一個酒壇，身邊立着一堆達官貴人，畫舫下還侍候着宮裏來的公公，東裏紹順着風向轉過身來，寒冷的冬月裏他卻穿着一身略顯單薄的衣裳，長眉白皙的臉頰，左眼下一顆紅色的小痣，笑的時候神情不羁風流，眉眼之間流淌着灑脫和妖麗的妩媚，尋常的女子也會敗在他面前。

離得并不遠，他聽到他仰頭看着雪笑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老杜的詩是寫的真好。”

旁邊立馬有人附和道：“東裏先生好詩性。”是個三品的大員。

東裏紹聞言笑出了聲，明顯的嘲諷，三品大員在他眼裏也不算什麽，他笑着繼續道：“什麽好詩性，大人不覺得在下犯了藐視君王的罪名麽？”

一行人面色尴尬的笑兩聲硬生生搪塞過去，如果是平常人，肯定會當場血濺三尺，而東裏紹立在漆黑的船頭，一身紫衣上繡了白梅花，金墨一樣的發絲在雪花裏揚起來，遠處岸邊白梅開的燦爛，他面頰帶笑擡頭遠眺過去，眼睛裏卻是濃厚的安靜與失落。

他唯一想要的只有鴛鴦，只是這世上他唯一不能擁有的就是鴛鴦。

“東裏，你慢些走，我來将鴛鴦還給你。”

這是商之臨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